或者更确切的说,是他在炊事班的二三事。
夜晚的月湾溪,是安静的,也衬得邵振洲的声音更为清朗悦耳,仿佛昨天晚上那个刀劈斧砍一样吼邵振国的人不是他似的。
“我当兵那年,炊事班的班长姓邓,我们都叫他老邓班长,老话说,送客饺子迎客面,部队也是如此,我们新兵下连的第一天,老邓班长给每个新兵都准备了满满当当的一大缸子面条,上头还卧着一个荷包蛋,荷包蛋周边是嫩绿绿的葱花儿,那是我长那么大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面条,也是最能可劲儿吃的一次……”
回忆着十年前刚到特务连时的情景,邵振洲脸上不由挂满了笑容,话里也不禁流露出浓浓的怀念之情,这让夏居雪也不由怀念起从小长大的那片校园,以及校园里的那个家。
她道:“以前,我们家住在省农学院的筒子楼里,学校食堂的厨师,厨艺也很好,尤其是做的小圆馒头,又喧又软,还有一股麦香味,不过,舅舅上次过来时告诉我,学校被解散了……”
说到这里,夏居雪声音有些低沉,虽然自从父亲过世后,那里已经没有他们的家了,但是听说学校被解散,校园由其他单位接收,很多她曾熟悉的人被下放干校劳动,心情仍有些说不出的沉痛……
*
姑娘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邵振洲见状,赶紧转移话题。
“这个简单,你要说其他大菜,我还真没把握,但这馒头,我在炊事班时还真学过,之前我回来时,长弓叔不是分了我一些统筹粮给我嘛,里头有几斤麦子,等回头我去碾了,让你和居南尝尝我的手艺,保证有嚼劲,有麦香,分层次,会开花,吃了还想吃!”
邵振洲嘴里的“统筹粮”,是大队分给各生产队的一批特定粮食,主要用于补贴干部、招待上面来的工作组,以及如邵振洲等军人探亲或是刚复员回来时没有粮食,就由队里暂时分发供应,属于免费发放,也算是一项拥军政策。
男人说话的口气很大,但瞧他的模样,又不像是在撒谎,而且,依着夏居雪对邵振洲的了解,这个男人也应该不屑于撒这种谎,她不由把脸转向邵振洲,一脸的好奇。
“你在炊事班,除了养猪,还学会厨艺了啊?”
邵振洲迎着姑娘好奇的眸光,笑着向她解释这里头的关窍。
“我们部队,主食是二米饭(高粱米+一点大米)和馒头,周末偶尔改善伙食时,老邓班长就会冲着营房吼,来几个帮厨的,我们新兵当时最喜欢的就是去炊事班帮厨,因为可以开个小后门,在做好菜后先尝两口。”
“所以,训练之余,只要听到这吼声,我们这些新兵的两只腿儿比谁都积极,用我们连长当时的话来说,老邓班长的这句话,比他的紧急集合哨还好听、管用!”
邵振洲说得可乐,过往二十年来,生活中与部队生活少有交集的夏居雪听了,也不由跟着笑容增大,又听邵振洲继续道——
“当然,像上锅台炒菜、给各班饭桌上打菜这些技术活儿,我们这些新兵蛋子自然是没份的,我们的工作,主要就是择菜洗菜、淘米和面、剥葱剥蒜、打理地面,去得次数多了,也就慢慢学会了一些小厨艺。”
“就比如这蒸馒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技巧,关键就是和面的手法、碱的用量、醒面的时间、蒸制的时间,只要抓好了这四点,做出来的馒头必然口感扎实有嚼劲,好吃得不得了!”
男人说得头头是道,很是把夏居雪给震了一震,她不禁再次深深地打量了邵振洲一眼,带着几分讷讷道:我之前还以为,你也和队里很多男人一样,不喜欢进厨房呢!”
诚如夏居雪所言,本地很多男人都是只在外头赚生产队的工分,回到家后就做起了甩手掌柜,女人们不但要跟着在外挣工分,回家后还要围着锅台孩子老人转,忙得像陀螺,而且,上次听邵振国调侃他被罚到炊事班时,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投喂”邵振国压缩干粮时那动作,可算不上友好。
月光下,姑娘一副所有所思的模样,邵振洲何其机敏,立马就猜出了个七七八八,赶忙给自己澄清,顺道又立了个flag。
“我虽然做饭手艺远远比不上老邓班长他们,但也不是进个厨房能要了命的大男人,而且,我刀功还蛮不错的,萝卜土豆大白菜甚至肉片,都切得又快又好,总之,等我们……咳咳,你看我表现。”
心知肚明“咳咳”代表什么的夏居雪:……
月色下,姑娘的脸蛋儿很不争气地又莫名红了红,低垂下眼眸,不再看对方,须臾,才道:“部队的炊事班,从你嘴里说出来,好像还挺厉害的样子……”
再次成功地把姑娘给逗得脸蛋儿染红晕的邵振洲,心里又升起了几分愉悦,但也深谙适可而止的道理,便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顺着夏居雪的话说了下去。
“你还真别说,炊事班在部队,那的确是锻钢能手一般的存在,都说人是铁,饭是钢,有力的后勤保障,就是部队形成强有力战斗力的重要因素,就算是炊事班,那也是一个个背得了锅,拿得了枪,既能颠勺,还能杀敌!”
说到这里,邵振洲继续笑着道:“我当初被罚去炊事班养猪,排长还担心我想不开,特意跟我谈心,说兵种不分优劣,只要是保家卫国的战士,都是好样的,还说,部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律,为了充实炊事班的战斗力,每年都会分配一些训练尖子进炊事班,不超过一年就调整回战斗班排,说我就算是提前去炊事班锻炼了。”
“我当时就跟他说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对去炊事班一点思想负担都没有,而且,当兵之前在家里也养过猪,保证把部队的猪喂得又肥又好,争取在八一建军节时,让全连都能吃上香喷喷的猪肉炖粉条,当时把排长乐得呵呵笑,直说那就等着看我的成绩!”
邵振洲话里的排长乐得呵呵笑,话外的夏居雪也被他逗乐了,想起之前邵振国说的猪们过年过节时要“舍身取义”的玩笑话,不由再次笑盈盈地看向邵振洲,好奇地提出了三连问。
“那后来呢?你养的猪如何,有没有完成任务?你是养好猪一年以后,被调整回去的吗?”
说到这个,邵振洲摇了摇头:“没有,我在炊事班就待了半个月,就又被调回了侦查排……”
只是,尚未等邵振洲跟夏居雪说起这一具体原因,前头忽然传来一个愉悦的声音:“振洲哥,小夏知青,你们看,我们抓到了什么好东西,嘻嘻嘻!”
夏居雪下意识抬眼望去,下一秒,瞳孔急骤收缩,身子猛的一个激灵,只觉胳膊上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只见邵振国和陆世平沿着河边笑嘻嘻地跑了过来,两人的胳膊上,都缠绕着一个盘成一团的东西,在月色下有些阴森森的渗人,那是——两条还在扭曲着身子的活蛇!
拼命忍着才没有出手捶人的邵振洲:!!!
第31章 报仇不隔夜
清冽的月光下, 夏居雪瞳孔放大,眼中的惊悸清晰可见,邵振洲的保护欲再次爆棚, 下意识往前一步,把姑娘挡在身后,然后, 怒视眼前两个尽给他起屁捣乱的臭小子。
“你们两个是闲得心发慌了吧,刚好过几天就要开镰割麦了, 要不, 我和长弓叔说说, 队里的镰刀都由你两个负责磨了?顺道也磨炼磨炼你俩的臂力和意志力?”
被会心一击的陆世平:……
陆世平看着邵振洲眼里的暴风骤雨, 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然后, 用他幽幽的小眼神瞥了始作俑者邵振国一眼, 一副“你看你看都怪你”的神色。
陆世平也是个跳脱的性子,往日里对于搞各种恶作剧, 从来不落后,就比如他们喜欢转着圈儿跑去各个生产队看电影,其实,这看电影是一方面,这另一方面,是看另外一种景儿。
各生产队里每次放电影时, 总有那么一两对小鸳鸯,忍不住躲在黑角旮旯里“做坏事儿”:身子抱成一团, 两张脸儿凑在一起, 嘴对着嘴儿美滋滋地亲得啪啪响,而他们躲在暗处偷看的人, 也乐得吃吃笑,直到那笑声把正陷入爱河里的小鸳鸯惊得差点蹦起来……
那画面,啧啧啧,比看电影还带劲!
但对于巴巴地跑过来讨邵振洲的嫌,他原是拒绝的,都怪邵振国这个没眼色的,瞧瞧瞧瞧,振洲哥那脸色,估摸着恨不能立马把他们两个抓起来,连筋带骨头地啃几遍呢!
且说,陆世平和邵振国刚刚是去田里检查水缺的。
田里的稻子再过个把月也要成熟收割了,正是加强田间管理的时候,水多水少都影响收成,为这,邵长弓这个队长在忙活完白天的事情后,晚上还经常要打着手电筒一丘田一丘田地检查水缺,水该放的放,该进的进,今晚两人没事,就自告奋勇接了这个差事。
也是运气好,竟然在田里逮到了两条正在捕食青蛙的“一溜黑”(乌梢蛇),每条都是两米多长,妥妥的“多肉”,回来路上,两人正喜笑颜开地畅想着蛇汤的美味时,嘿,远远地就看到了月湾溪边,正肩挨着肩亲亲热热边溜达边说话的邵振洲和夏居雪……
邵振国唇角一勾,一脸要搞事的跃跃欲试状:“都说老房子烧起来火最旺,我看振洲哥这把火烧得,比那老房子还旺,走,我们过去撩撩他。”
陆世平带着几分迟疑:“还是不要了吧,你忘了昨天晚上,他是怎么整治我们几个的了?你还要去撩他的虎须,不怕他真的锤你啊?”
昨晚那一出,陆世平再后知后觉,后头也反应过来了,振洲哥就是故意针对他们仨,“打击报复”呢!
邵振国嘿嘿笑,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你什么时候见振洲哥真的揍过自己人了,他也就是嘴巴上吓唬吓唬我们罢了,难道,你不想去逗逗振洲哥啊?这么难得的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啰!”
于是,陆世平半推半就之下,就这么被小伙伴给架上了梁山……
就在陆世平内心里呜呜呜后悔时,完全不在意邵振洲死亡凝视的邵振国,已经眉眼鼻子挤成一堆儿地对着邵振洲和夏居雪嬉笑起来。
“振洲哥,小夏知青,好巧哟,你们正在河边耍哟,看,这是我们去看水时在田里捉的,一捉就捉到了俩,怎么样,这蛇够肥吧!我们运气吧?嘿嘿嘿!都说蛇肉不过夜,我们等下就在屋外头剥皮剔骨杀了煮汤,振洲哥,小夏知青,你们也来啊,这蛇汤最是大补了,嘿嘿嘿!”
邵振洲的眼神依然冷得能冻死人:嘿嘿嘿!嘿你个头!
至于夏居雪,她虽然被邵振洲挡在身后,但从对角线的位置,还是能清楚地看到,那个被邵振国用大拇指和食指捏扁的蛇头,以及缠绕他在胳膊上那还在一动一动的蛇尾巴……
“不了,谢谢,你们吃吧,我,我不吃蛇肉……”
夏居雪虽然已经从最初的惊悸中缓了过来,勉强稳住了心神,但看着眼前这两条还在蠕动的黑麻麻长蛇,头皮还是一阵阵的发麻。
下乡三年,她对于很多生物,比如农村常见的蜘蛛蟑螂老鼠甚至蚂蟥蛆虫等,虽然依旧有着强烈的生理不适感,但已经能尽量地做到寻常视之,但对于蛇这种冷冰冰阴森森滑溜溜的阴凉物种,依然渗得慌。
别说是吃到肚里,就算是这么多看一眼,她都觉得浑身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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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邵振国和陆世平这两个讨人嫌的臭小子,还是被邵振洲冷着脸赶走了,但两人今晚的这场“约会”,还是受到了一定影响,夏居雪总害怕脚下看不见的地方,忽然钻出来一条滑溜溜……
她看向邵振洲,跟他打商量:“我看,天色也不早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邵振洲看着月色笼罩下姑娘那张勾人的嫩脸,有些无奈,这会儿也就八点多而已,两人连村子里的这段溪流都还没转完呢,但姑娘提出来了,他也不好强架着人家继续转,也不知道,部队的结婚证明,什么时候能到咳咳咳……
想到这里,被人为破坏了与姑娘继续月下谈心的邵振洲同志,心头有些恼火:两个羊巴巴蛋子,给老子等着!
待邵振洲无奈地送夏居雪回了知青点,再返回自家时,刚走到邵长弓家门外,就听到了里头嘻嘻哈哈的喧哗声,还夹杂着小孩子的声音,他一听就听出来了,是囍娃儿的。
村里人捉到了蛇,不管多晚,是从来不会留着过夜的,所以,待邵振洲推门进去时,院子里已经点起了一盏马灯,只见随意用几块砖头搭建的简易灶台上,正架着一口大锅,一群人就围着这口放了蛇肉和清水正咕嘟嘟冒着白气的大锅,一片热闹。
至于为何这蛇肉要在院子里煮,这里头有两个说法,一说是屋顶上的灰尘掉到煮蛇肉的锅会有毒,二是说在灶屋里煮蛇肉,会妨做饭的女人。
五叔公和邵长弓也坐在大锅边,正美滋滋地嚼着烟尾巴,两人的身边,除了今晚的捉蛇小达人邵振国和陆世平,还有被二人直接从坝场拉回来的陆朝民陆文升父子俩以及夏居南和囍娃儿。
至于邵振军和家里的两个女人嘛,前者今晚刚好轮到守“狗向火”,莫得口福,后者则在屋里点着煤油灯做针线,没有出来凑这个热闹。
囍娃儿正手舞足蹈地向夏居南描绘往后这几个月的“吃肉”的美景,小嗓门嘹亮又亢奋。
“这随着日子一天天变热,往后里,我们且还有的口福呢,田里的青蛙,竹林里的斑鸠,溪沟里的鱼儿螃蟹,芦苇荡里的野鸭蛋,都好吃得很,等到秋收过后,要是公社不安排水利建设,长弓伯他们还会去山里打猎,那分到的肉就更多了,等到天冷了,我们还可以逮兔子,先把它们撵到窝里,洞口塞上柴草,点着往里头熏烟,兔子被熏得晕乎乎的,一逮一个准!”
邵振洲听到这里,原本还板着的脸孔,不由缓和了几分,陷入了回忆当中。
月湾队祖祖辈辈猎户出身,如今,虽然已经由猎户变成农户,以种田为生,但每年秋冬农闲时,青壮们还是会组织去山里打猎,他15岁以后,没当兵之前,也曾跟着长弓叔他们去了好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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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邵振洲还在忆当年,那边,所有人立马就看到了他,陆朝民又朝他挤眉弄眼地开起玩笑来。
“嘿,不是带着小夏知青出去谈情说爱了嘛,这么快就舍得回来了?”
月湾队就三十来户人家,村子也就那么点大,用社员们的话来说,村头有人放了个屁,村尾的人都能闻着味儿猜出他今天吃的是红薯还是土豆来。
邵振洲和小夏知青这几天又是队里的“热点人物”,不说婆婆妈妈们,就是男人们的眼睛都尖着呢,晚饭后两人刚出门,就被人发现了。
就刚刚在坝场上,还有那油嘴滑舌的,逮住了夏居南故意逗他:“哎哟,这振洲也真是的,带着你姐姐出去耍,怎么就落下了你这未来小舅子呢!”引来好一阵哈哈哈!
而原本正听囍娃儿说得有趣的夏居南,看到邵振洲眼睛一亮,哒哒哒地朝他跑了过来。
“邵大哥,你回来了,那我姐姐是不是也回家了?她还不知道我在这里呢,我先回去告诉她。”
他话音刚落,就要往外跑,被邵振洲拉住了,邵振国的咋呼声也随之响起。
“哎呀,我刚刚不是跟你说了嘛,我已经告诉小夏知青,带你来吃好东西呢,不信你再问问振洲哥,我说的对不对?”
夏居南的眼睛瞥向邵振洲,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点头。
邵振洲摸着他的脑袋,温声道:“等待会儿喝完汤,我再送你回去。”末了,又咳了一声,继续道,“蛇汤虽然是好东西,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敢喝的,像你姐姐,她就不敢喝,你敢不敢?”
夏居南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闪了闪,一脸坚定:“敢!”
其实,他刚刚见到振国哥他们手上那两条扭成一团的蛇时,也是有几分害怕的,但随后听了大家的话,都在说蛇汤如何如何好喝,如何如何补身子,嘴馋就慢慢占据了上风,他慢慢的就不怕了,甚至隐隐升起了几分好奇和期待。
邵振洲含笑拍拍小家伙的肩膀,给了他一个男人之间的鼓励:“不错!是个小小男子汉的样子!”
夏居南愉快地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米牙:“嘻嘻嘻!”
而待到邵振洲走过来,邵长弓这才板着脸瞥了不着调的小儿子和陆世平一眼,道:“这就送小夏知青回去了?回来那么早,莫不是被这两个砍脑袋的臭小子搅了局吧?”
邵陆二人组心虚干笑:“呵!”
五叔公见状,也不由拿烟杆子轮流给二人都来了一下,笑骂道:“一天天的作妖,连你们振洲哥都敢胡乱捉弄,真是讨打!”
说罢,又看向邵振洲,道:“振洲啊,这两东西,你想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五叔公绝不偏袒!”
邵振洲目光幽幽地看着捣蛋二人组:“好!”
都说“报仇不隔夜”,邵振洲对二人的教训,来得又快又干脆,他也没揍他们,就是在蛇汤煮好,两个臭小子流着口水要敞开肚皮大吃嗨喝的时候,让他们做俯卧撑,看着大家伙吃肉喝汤而已
邵振国:振洲哥够狠!太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