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枳慢吞吞地抬手,歪头挠了挠脑袋。
她怎么会打出这种不在一个次元的错误比喻。
语文最拉分果然是必然的。
岑枳突然有点儿局促,抬头看了眼还没亮的路灯,勒着斜跨小包包带子,斜侧过身看他,没话找话地问:“你刚刚,怎么会在那里呀?”
结果问完,那份局促反倒更浓了点儿。
她这个问题的潜台词仿佛很像在问:你是因为知道了今天小区会检修路灯,担心我怕黑,才问我几点下课,在小区门口等我的吗?
贺知野眼睫毛动了下,薄唇微启。
“爸爸!我明天还要坐摇摇车!”俩人身后,小朋友搂着年轻男人脖子摇晃撒娇,声音由远及近。
“老子就那么二十块私房钱,都被你坐光了。”年轻男人气笑了,“你看我像不像个摇摇车?要不你明天坐我吧?”
年轻男人大步流星,走得又快又稳,父子俩的对话声很快超过他们,又遥淡下去。
视线若有似无地在那对父子身上飘了下。
“买烟。”贺知野淡道。
岑枳动了动鼻尖,的确闻到贺知野毛衣上很淡很淡的烟草味,不由有种自作多情的窘迫,眨巴了两下眼睛,“哦”了声,又乖又机械地侧转过身,和贺知野并排,继续朝前。
小区里一根电线杆和她擦身而过。
“……”耳边响起简星疏的“他看女人跟看电线杆没什么区别”,岑枳挠了挠脸。
所以贺知野应该,也不是把她当女生那么关心,是把她当朋友了。
就好像,他先前会给自己总结习题,也会给马嘉悦——虽然最初是给她准备的。
他会给自己带小蛋糕,体育课,也会给马嘉悦杨垚买饮料——虽然是被马嘉悦缠着叫爸爸才买的。
岑枳头微偏,悄悄看了贺知野一眼。
抿着唇,像自我开导般,小肩膀微耸了下。
岑枳啊岑枳,你怎么了?
朋友。
还不好呀?
-
零点已过,贺知野靠着二楼窗台,指节间一点猩红被秋日夜风吹得忽明忽灭。
香烟又自己烧了一小截,贺知野垂眼,食指尖在细长烟身上轻敲,一截烟灰掉在烟缸里。
看见小姑娘从简星疏车上下来,俩人熟稔地打招呼道再见,他是很不爽。
不光是不爽,甚至还有一种很久没有体验过的,不高兴的情绪。
尤其是听到小姑娘说“但我和他的熟,和你的这种,又不太一样”的时候。
哪里不一样,他没问。
是没兴趣知道,还是不想知道,他也说不上来。
甚至因为这点说不上来的情绪有些恼火。
他也想过,这些事儿要换了以前,他会做点什么?
结果答案是这问题没有存在的基础条件。
因为要换了以前,不管是“岑枳”们还是“简星疏”们,对他来说都是没有交集,不关痛痒,毫无感觉,也不会想去了解的人。
除了马嘉悦和杨垚,就算是单方面把他列为死敌十几年,恨不得见一次面就跟他干一架的简星疏,对他来说也就是一个名字。一个他听到了最多会说一句“哦,知道了”的符号。
可什么时候开始,他面对简星疏的时候,竟然也产生了一种难以理喻的敌意。
这敌意里还掺着复杂的焦躁、不安,和危机感。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岑枳”不再单单是个名字,而是个具象出——
爱吃奶糖,身上永远带着点儿清甜味儿;写字一笔一划像个小学生,字体却漂亮得像印刷;不在外面吃一切鱼类食品和剁碎了馅儿的肉,看着对吃的很挑剔却能一连吃五顿面条;明明对甜食很感兴趣,小蛋糕却不仅只吃草莓味儿的,还得每周固定时间,周一早周四晚;哄起人开心来完全看不出半点不真诚,偶尔说起实话来又让人气得牙痒痒的——
明朗鲜活的小姑娘。
也是个捏着颗奶糖,柔软指尖抵住他掌心,小心又执拗地塞给他,跟他说“这是定金”的小同桌。
还是个怕自己不和她做朋友,明明成绩好得一塌糊涂,还要苦着张小脸做他总结的高一基础题的小骗子。
或者是个,会在白墙上搞幻灯片似的投影,让他不要不开心,用字影邀请他明天中午一块儿吃饭的——小太阳。
贺知野眼皮动了下,盯着楼下一早熄了灯,那面灰白色的院墙。
画面重现。
所以贺知野,为了简星疏这点儿破事儿,你到底要人小姑娘哄你几回?
你这敏感矫情的别扭程度,都不知道谁才是那个软软乎乎,得被人哄着惯着的小姑娘了。
况且贺知野,你就是人一同桌。
现在也算是朋友了。
但你还能管人小姑娘交什么朋友了?
甚至人家认识得还比你早,两家家长还他妈是熟人。
男孩子垂了下眼睫毛,捻灭那截已经烧到尾,一口没抽的烟,倾身撑住窗框沿儿,脑袋有点儿失重似的低下去。
无声地,长长吐了一口气。
-
周一自习课的家长会,岑枳乖乖坐在位置上。
讲台前站着高文山,右手边坐着贺知野,前面是一教室的家长。
整个班,估计整个学校都是,就她和贺知野没家长来开会。那些需要传达给家长,再由家长传达给学生的精神和指示无人接收,于是高文山非常和善地告诉她:那你就和你同桌一块儿,自己参加家长会吧。
经历了家长进场的夺目注视,高文山的激.情介绍和表扬,家长们热烈昂扬的鼓掌和回头二次研究,此刻进入尾声的家长会,终于让岑枳盯着前面44颗后脑勺,不再那么紧绷了。
倒是她同桌,似乎一早习惯了这种大场面,面对那么多家长的注目礼,仍旧懒洋洋地瘫在他的椅子里。
那表情淡定得仿佛不是来开家长会的,而是坐在最后一排来听公开课的。
岑枳悄咪咪看了他一眼,继续听家长和班主任的沟通环节。
不知道谁的爸爸问了一句:“高老师,我们家孩子这成绩,感觉上个二本都够呛啊。您说他初中那会儿学习也还行,不然也不会考上高中。但咱们做家长的也真不能怪他,我看他也学了,也挺认真,但就是考不好啊。您说他以后可怎么办啊。”
“茂爸爸,”高文山慢腾腾地说,“您是第一次来给茂逸明开家长会吧?您先别着急啊。”
“这也是我今天想和各位家长讨论的。”高文山说。
“我想啊,学生的职责和任务,的确是学习。但人生,是不是并非只有学习这一条路。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家长对这句话,其实比孩子们更有体会。当然,单纯以我本人的经历来说,我非常赞同,也非常确定,学习,是一台非常非常好的拓路机。它能让孩子们站得高一点,更高一点,看清楚岔道有几条,TA又想踏上哪一个路口。”
高文山笑眯眯地撑着讲台:“茂爸爸,您知道茂逸明去年在学校文艺汇演上编导的那出喜剧短剧,在小视频app上有十万赞吗?”
“啊?”茂爸爸茫然。
“您知道他的社交账号,已经有三万多个粉丝了吗?您有没有想过,从没正统培训过舞台编导的茂逸明,将来会是个很好的导演,或者编剧?”
茂爸爸愣了下,嘿着嘶了声:“我还真没关注过他这些,我看他摆弄手机电脑就以为他玩儿呢,没想到我儿子还是个小网红了?”
底下家长笑,又有人问高文山:“高老师,那我们家那个不争气的呢?他可真是一无是处啊。”
岑枳:“……”
是她前桌,马嘉悦的爸爸。
高文山不紧不慢地压了压手:“马爸爸,不知道您有没有看过马嘉悦写的作文。虽然,虽然啊,他每次都有点儿跑题。但他的切入点和看世界的角度,都非常美好啊,用词造句也很有自己的想法。现在自媒体这么发达,他以后完全可以搞文字工作嘛。”
说完又笑眯眯加了一句,“就算文字工作不能做到顶尖,咱们嘉悦交朋友的眼光和能力,是不是一流的?”
马爸爸愣了下,反应过来之后乐得又摇头又点头,和杨垚妈妈一块儿默契地转头,看着身后两位自己参加家长会的小学神笑。
异口同声:“这倒还真是。”
贺知野看上去和马爸爸杨妈妈挺熟,两位长辈看过来的时候,岑枳看见他稍稍坐直了一些,唇角弯起向上的弧度,一整个熟练掌握社交礼仪的讲文明懂礼貌新时代学神大佬。
“……”
岑枳眨巴了两下眼睛,唇角有样学样地弯起来。
讲台上高文山回答完马爸爸的问题,又主动和党夏妈妈说:“还有咱们党夏同学,对外界信息始终保持着高度敏.感,连教导主任当年考研三战才成功上岸都知道,以后就很适合媒体新闻这个方向的工作嘛。”
党夏妈妈头一回开家长会被老师点名表扬,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呢,又还挺骄傲:“别说,我自己当年的梦想就是当个娱记。”
一圈儿家长又乐得不行。
“咱们内向腼腆的英语课代表陈菲,说起英语时却像换了个人,就是个自信又坚定的女外交官。”
“还有初中就是国家二级运动员的赵维佳,统管能力一流的班长李炫,去年参加三市联合高中生商赛拿了团体二等奖的杨垚……”
高文山一一列举,就算是家长没问的都没放过。
“高老师,”有家长笑着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们家那小兔崽子这么优秀呢?”
家长纷纷认真又玩笑地附和:“我们家也不知道,还以为那小子就会打游戏。”
高文山也笑,语速慢且认真:“是他们大家,本来就很优秀。”
……
“高老师,好好哦。”
岑枳笑眯眯的,终于放弃了挺直脊背,俩手乖乖搁在膝盖上的小学生坐姿,歪过身子凑近贺知野,小声说。
小姑娘气息靠近,贺知野微顿了下,下颌微斜去看她。
贺知野似乎发现了,当有什么人,什么事儿,让小姑娘本能觉得放松的时候,她做陈述或者应答时候的尾音和语气助词,也会不自觉地软乎下来,带着点绵糯的、撒娇的意味。
贺知野突然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她认同了这个城市的有些人,发现了这个城市有她喜欢的东西,就让他生出些莫名的安然来。
“嗯,”贺知野看向讲台,无声弯唇,斜身靠过去,脑袋微歪,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和恣肆,低声同她笃定道,“我也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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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运会前,岑枳给简星疏发了消息,说这周有老家的朋友来玩儿,周末不能补课了。
简星疏:【两天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