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脑海里搜索段覃这个人。
吴真上前:“段覃你记不记得?就是小时候为了救你牺牲的那个。”
零碎模糊的记忆接踵而来。
十几年过去了,段覃的脸在他印象中早已模糊。
只是记得那个叔叔身形高大,手掌宽厚,在耳边告诉他别害怕,推他上岸的力气很大,大到他在地上滚了两圈再站起来时,叔叔已经不见踪迹。
吴真摊开手,手里躺着一杯发亮的石头:“这是,那姑娘要我给你的。”
张昱树接过来,指尖轻抚,清晨的光线打在上面,石头里能看见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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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时后 ,张昱树已经来到段之愿的宿舍楼下。
他蹲在树下,心脏不比枯萎的枝干明亮多少。
一颗烟抽完又点了一颗,手机里无限循环的等待音似是直接宣布他死亡的心电监护仪。
张昱树不信邪,给她发微信。
【我就在你宿舍楼下,有什么话你当面跟我说。】
【你下楼,我们面对面说清楚。】
【当年的事我很抱歉,我比你还遗憾,如果可以选择,我情愿死的那个人是我。】
【要分手是吗?那你下来,我听你亲自和我说,你不跟我说明白那就不叫分手,老子不跟你分。】
……
段之愿一整天都躺在自己的床上。
眼泪淋湿了半个枕头,枕上去半张脸都是凉的。
她把脸整个埋在里面,感受肺部最后一丝空气殆尽。
大脑缺氧,窒息的前一秒才下意识抬起头,视线里一片死寂。
眼泪再次决堤。
然而她深知,这种滋味,远不及爸爸当年痛苦的万分之一。
湍急的河流里,像英雄一样的爸爸是不是很无助。
想抬手抓住些什么,却只是一捧又一捧流逝于掌心的河水。
如此反复无数次,段之愿筋疲力尽地仰面躺在床上,犹如濒死的鱼大口呼吸。
她用惨白地手拿起电话,看着张昱树发来的信息。
【我不同意分手就不能分,你是不是以为不回信息就拿你没办法了?】
【惹急了我什么都做得出来,闯女生宿舍砸你玻璃老子也不怕!】
间隔了十几分钟后。
【当年我也很小,溺水时除了害怕什么也不知道,如果我懂得再多一些我一定会救你爸爸出来,我也很遗憾。】
【愿愿,这不是我的错啊。】
段之愿眼中如同冬日的深潭,毫无波澜。
将手机放下,她慢慢坐起身。
刚从床上下来,周蔓雾她们几个就关切地上前:“段之愿,你还好吗?”
“段之愿你没事吧?”方璐和她说:“刚才我们几个回来,看见你男朋友就在楼下,你们吵架了吗?”
段之愿的耳朵里似是被塞了一层棉花。
将尘世的喧嚣全都隔离在外,她就像是个身处在异世界的人,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只有源源不断的眼泪滴落在地上消失无踪,才能证明她还活着。
段之愿打开柜子从最深处翻出一个日记本。
与她平时写日记的本子不一样,这个是纯黑色,设置了双重密码的本子。
拿出来时,她的手都在颤抖。
眼泪如同细雨落在笔记本上,再用袖子拭去,段之愿咬着牙把她拿给周蔓雾。
“我不想看见他,你帮我,把这个拿给他。”她带着浓厚的鼻音,声线颤抖:“告诉他,我们两个,都不要那么自私……”
周蔓雾她们几个下了楼,小心翼翼看着他。
张昱树脚下的烟头已经堆成乐山,路过的人目光无一不落在他身上,又无一不被他的眼神吓到,经过他面前步伐匆匆,谁也不敢和他对视。
还是张昱树沙哑着嗓子先开口:“她要你们跟我说什么吗?”
周蔓雾缩着肩膀把日记本给他,好在是三个人一起下的楼,她鼓足了勇气:“段,段之愿说,你们俩都不要太自私了,她,她是真的不想再看见你!”
说完,几个人急匆匆离开。
时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到太阳黯淡落幕。
夜色降临,昏黄的路灯驱不散浓稠黑夜,倒是能短暂照亮这方寸之地。
张昱树拖着两条麻木的腿,手里拿着那本纯黑色笔记本。
背影萧条,像是个提前落幕,不被人注意到的路人甲。
他在附近找了个酒店,整个人瘫坐在沙发上,视线落在笔记本上面。
这里面写的什么,他不得而知。
但总有一种感觉,即便现在壮志满怀,放下狠话坚决不分手。
可在打开笔记本的同一时刻,一切坚持都会烟消云散。
让他不得不同意段之愿的分手,不得不一个人灰溜溜离开这座城市,从此孤独终老一辈子活在忏悔之中。
这是张昱树次感觉到害怕,生平第一次犹豫不绝。
好像溺在水里的人又变成他自己,下一秒就要溺毙其中,不得自拔。
烟雾缭绕下是他焦灼不安的心。
想将按在烟灰缸里歪歪扭扭的烟头吞掉,想纵身从10楼跃下,想一把火烧掉眼前的一切……
可最终,他还是轻轻拿起了笔记本。
没有密码,因为段之愿知道,他肯定有办法打开。
张昱树徒手掰断弯了铝合金制品的锁扣,指甲缝里渗出鲜血。
用另一只手撕开背部的牛皮外壳,破碎不堪的笔记本内核整个呈现在他眼前。
张昱树见过她的字迹。
小巧、娟秀,一笔一划每一个字的形态都是一样的工整。
就如同她这个人一般,整洁又带着灵气。
然而这个本子里的字迹,毫无形态可言。
每一笔都像是用力戳上去,笔锋凌厉到能戳破纸张渗透到第二页。
字迹越写越大,越写越用力,伴随着钢笔水擦抹过的痕迹,凌乱又粗糙。
【我恨你!】
【凭什么我爸爸要替你承受一切!!我们家做错了什么!!!你去死!】
【我没有爸爸了】
【你一定已经死了吧?】
【你为什么活着?你凭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死!】
没有几篇日记,却几乎每一篇都是对当年那个害得段覃溺毙的男孩的诅咒。
张昱树扔下日记本,行尸走肉一般来到浴室洗去手上的血迹。
再用力按压拇指,看源源不断的鲜红色再度涌出。
痛感不断刺激他的神经,依然觉得还不够痛。
而后,拳头攥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镜子里的他眼底阴郁,面色苍白,丝毫不见半点血色。
张昱树第一次这么厌恶自己。
下一刻,他一拳砸向镜中的脸。
玻璃碎在脚下,替他还了命。
很难想象,一个因父亲去世,抑郁了一整个童年的姑娘,直到高中还胆小到说话都会结巴的姑娘,她的怨恨有多大,才会在纸上写下这些诅咒。
这似乎就是她的另一面。
当阳光褪去,她也开始褪色、枯萎。
天使的白色翅膀幻做折翼泛黄的骨骼,一双纯洁似雪的眼睛也噙满了浑浊的黑气。
她会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晃得眼球酸痛的台灯照在日记本上。
轻而易举就让她陷入内心的沼泽。
戾气喷薄而出,她无法控制自己。
手中的钢笔似是一把开刃的弯刀,笔记本便是当年男孩的心脏。
她一刀接一刀,恨不得他原地暴毙而亡。
这样,每一年的佳节,就不止是她一个人流泪了。
如今,段之愿躺在床上,好像穿梭在时光中,以上帝视角去看小时候的自己。
那天,她穿着公主裙,眼看着刚刚还在帮自己推秋千的爸爸翻身跳入河中,却没能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