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蔓,我在阳台这儿。”
陈翼总是这样的,不请自来。
谢肃的声音再次传来:“刚才不小心被反锁在了外面,你帮我开一下门。”
房间通往阳台的是一扇玻璃门,平常会被厚厚的窗帘阻挡视线。休息日汤蔓总是爱睡懒觉,她嫌晒进来的阳光太刺眼,就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每个周六的清晨,汤蔓总能被陈翼骚扰:“小猪,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不起来?说好了一起写作业的。”
汤蔓咕哝一声,拉起被子盖住脑袋。
知道叫不醒汤蔓,陈翼会直接从她家楼下上来。外公外婆早习以为常,他们两家就隔了一堵墙,二楼的阳台与阳台之间只有一堵极腰的墙壁,都不需要翻墙,跨个腿就能越过去。两家孩子从小一起长大,比亲人更甚。
有好多次汤蔓和陈翼闹别扭,她会锁上自己这边阳台的门,不让他进来。
为了防止狡猾的陈翼从楼下上来,汤蔓还特地叮嘱外公外婆锁好大门。
陈翼别无他法,只能跨越阳台,守在她的玻璃门前可怜兮兮地喊:“蔓蔓,我在阳台这儿。别生气嘛,开开门好不好?”
为什么闹别扭……汤蔓想不起来了。她只知道,自己最后一定会打开那扇门。这不怪她,只能怪陈翼太狡猾。
台风天,窗外狂风呼啸,树叶沙沙作响,他故意激她:“没事!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好让我们家蔓蔓解气。”
下起雨,刮起风,他背靠在她的阳台门前,双手抄兜,继续没个正行:“哇!对面的树被大风刮倒了!这台风可真厉害!不会把我刮飞了吧?”
汤蔓无语,打开门,骂陈翼:“你神经病啊!”
陈翼不生气,反而赔着一张笑脸。
他爱穿纯白色的T,皮肤不算白皙,笑起来双眼弯成月牙,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像夏日里一杯加了野青柠的解腻气泡水,还冒着咕咚咕咚的气泡。
这些记忆片段就像是藏在酒窖里的陈酿,越放越珍贵,入口能辛辣得人泪水直流。
汤蔓不想再想。
拉开窗帘,阳台的门被汤蔓打开。谢肃站在光影里,只穿一件单薄的毛衣。
山上的气温比山下低很多,尤其夜晚,冷风呼呼,刮在脸上似刺骨的冰刀。
“你怎么把自己锁外面了?快进来。”
谢肃并不打算进来的意思,他侧头望向隔壁,看着那栋早就空无一人的房子,问汤蔓:“这里没住人了吗?”
其实这个问题他下午就想问了。
汤蔓诚实回答:“好多年前就没住人了。”
她甚至没往那边看一眼,刻意回避。
陈翼离开没两年,他的爷爷奶奶也相继离世。这栋房子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空着。
头几年陈翼的父母还会每年回来一次,随便打扫打扫房子,住上个一两天又很快离开。后来他们只是间隔一年到山上的坟头烧点纸,来去匆匆。
谢肃似乎对那栋空房子尤为好奇,他看着与汤蔓房间比邻的那个房间。两边的格局似乎差不多,不同的是,那一边多了一分破败,窗户被砸了一个大洞,里面黑漆漆,什么都看不清。
但谢肃仅仅止于好奇,即便近在咫尺,他也没有翻越过去一探究竟。察觉到汤蔓不愿意多提,他便不再多说。
*
夜晚入睡,谢肃躺在左侧。
一米五的床,两个成年人在上面实在不宽敞,尤其谢肃一米八八的大高个。
汤蔓的这张床不算老旧,大概十年前换的,全床都是实木结构,用料扎实。她一个人睡的时候觉得非常空旷,多了一个谢肃后,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捆绑住的鱼,别想提翻身。
谢肃能够明显感觉到,自他在阳台问过那个问题后,汤蔓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她像是将自己封锁在贝壳里的小蛤蜊,若是感受到外界的刺激和触碰,越是将自己紧紧封闭起来。
这是她的一种自我防御机制。
两个人沉默无声地各躺一边。
床实在小,只要稍微伸展四肢,就能触碰到对方。
汤蔓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右侧,背对着谢肃。她闭上眼,脑子里却无比清醒。
有一道锋利的声音在强烈地指责她:她背叛了陈翼。
汤蔓陷入一种矛盾的、自责的、愧疚的情绪当中,眼角的泪水无意识地滑落,仿佛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周围一片漆黑,低头就是深渊。
他们曾经那么相爱,宣告对方是彼此的唯一,不离不弃。
可是现在,她却和另外一个男人结婚,和这个男人躺在同一张床上,做着情侣之间才有的亲密事情。
身体似乎在这个时候不断下坠,心脏悬空,找不到一个支撑点,也无法解救自己。
她想嘶吼,可声线却像是被水泥牢牢堵住,怎么都无法发声。
没有人能够听到她无声的呐喊。
不知何时,汤蔓感觉到背后有一道温暖将她裹挟着,紧接着,一只有力的臂弯圈住她的腰,将她按进怀中。
他的温柔贴心,似乎一点点将她坚硬的外壳融化。
谢肃无声地抱着汤蔓,抱着微微颤抖的她,将自己身上所有的温暖传递给她。
第29章
太阳刚刚升起时, 谢肃就起了床,他穿好版型宽松的运动服和运动鞋,从小村庄走出去, 围着后山慢悠悠地跑了一圈。最后沿着山路台阶, 一节节走到最顶端。
一开始山里有一层朦朦的大雾, 越往上走,雾气消散开,直到阳光冲破云雾。
清晨的阳光稀薄,温度偏低, 谢肃出了一身的汗,迎着新鲜金灿的朝阳闭了闭眼。光线太过强烈, 肉眼无法直视, 他只能背过身,看着被阳光照耀的整座大山凝神。
谢肃下山到家时, 外公外婆也正好起床。
那会儿才不过六点半。
老爷子想上个厕所, 但腿脚不便。谢肃走过去搀扶着他,一直到卫生间。
男人和男人之间无需多言, 老爷子活到这把岁数了, 面对小辈也不见外。谢肃更是大大方方,在外公面前不见一丝拘谨。
早饭是外婆做的,熬了粥,煮了几个红薯, 还有几个本地土鸡蛋。
外婆看时间不早了,让谢肃喊汤蔓起床吃早饭, 说:“这个蔓蔓呀, 现在都成家嫁人了,还和小时候一样总是睡懒觉太不像话。”
谢肃笑笑, 说让她多睡一会儿。
没道理嫁了人就要做这些改变,她和以前一样就行,想睡就睡,想起就起,反正也没有什么事。
外婆闻言一脸欣慰地看着谢肃。
一早上谢肃都没有怎么歇着,先是帮着外公处理那个弄到一半的地窖,再将还未来得及放进去的红薯全部放入。知道汤蔓喜欢吃红薯,他又拿了一个大口袋,装了十多斤。
后院的葡萄架年久有些散架,谢肃拿着工具,挨个挨个将其修补起来。
隔壁一栋的后院和汤蔓家的后院是连在一起的,那边常年没有住人,早失去了往日的生机。
谢肃顺便也将那边收拾了一下。地面干净,因为外公外婆一直有打扫,主要是头顶的葡萄架。
外婆当时坐在阳光下择菜,看着谢肃在那边忙活,低低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
谢肃注意到外婆脸上明显的遗憾神色,问:“这家人都去了哪里?”
外婆望着那栋年久失修的房子,唏嘘道:“说来话长了。”
谢肃停下手上的事情,认真看着外婆,专心听着她缓慢的低语。
故事很长,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留下。
通过外婆的简单描述,谢肃知道,隔壁原来住的那户人家姓陈。
陈家人还在的时候,汤陈两家人的关系一直都很好,虽然不同姓,却胜似同姓的亲人。不管哪一家遇到什么问题,另一家都会帮忙。逢年过节两家人也都会凑在一起,像亲人一样坐在一起吃饭。
一直到十一年前,陈家的孙子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两家的老人因为伤心过度,也相继离世。
此后这栋房子便空着,只有他们的儿子偶尔上山扫墓时打开门稍作打扫。
几年前,这家人的儿子去了外地工作,听说重新找了个外地妻子,定居在了外省。
已经很久没有住人的房子,就像是一颗内部腐烂的大树,外部绿叶全部凋零,只剩下孤零零的躯干和光秃秃的枝干,看起来清冷孤寂。
十几年时间过去,外婆也习惯了隔壁这栋空房子,只不过回想起来两家人曾经的和睦,还是不免伤感。
谢肃不知何时站在陈家后院的窗户前,透过沾满尘埃的窗户能够看到里面的景象,带着一层模糊的滤镜,一切都不太真切。
“他们的孙子……名叫陈翼吗?”谢肃问。
“是的。”外婆有些意外,“汤蔓跟你说过吗?”
“她没说。”谢肃摇头,“不过,我认识陈翼。”
外婆叹气:“那他的事情,你应该也都清楚吧。”
谢肃清楚,陈翼是因为救人才意外离开的。
十一年前的夏天,大一暑假,陈翼在海边救起一个失足落入海中的小男孩,他却再也没有上来。
那几天镇上街头巷尾将男大学生救人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这件事甚至还登上了本地门户网的头条。
没人知道陈翼长什么样子,却也觉得无比惋惜。
只不过这种事不关己的消息,不过一个星期便由另一件新闻代替,没人再提起那个救人的大学生。
陈翼离开的那个夏天,美得像一个遗憾。
没有人知道,这也是另外一个女孩子一生的遗憾。
汤蔓和陈翼是邻居,她比他大三个月,他从来不肯叫她姐姐。汤蔓跟着外公外婆生活,陈翼跟着他的爷爷奶奶生活。他们从小一起在乡下长大,一起上小学,一起上初中,一起考入镇上的一所高中。他们的成绩都还算不错,汤蔓偏向文科,陈翼偏理科,于是彼此互补,每天放学后约在一起写作业。
高考结束的时候,陈翼年满十八周岁,第一次鼓起勇气亲吻汤蔓。他们很顺理成章地在一起,瞒着各自的家人,一起牵手、拥抱、亲吻,一起幻想着未来。
他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汤蔓学旅游管理,梦想是未来能够走遍祖国山川的各个角落,陈翼选了金融,他说毕业后要多赚点钱,以后娶汤蔓回家。
十一年时间过去,当初被陈翼救起的男孩也已经上了大学,陈翼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陈翼的父亲再婚重新生了一个孩子……
这个世界上属于陈翼的那一部分似乎很少很少了。
后来啊,记忆是唯一相见的方式。
*
汤蔓昨晚睡得不太好,醒来时接近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