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切斯眼里浮现一丝阴翳,注视海姝的视线让海姝联想到藏在岩石后的恶兽。“高明雀律师?这又是谁?”
海姝笑了声, “你也许不怎么关注她,但她非常关注你。”
桑切斯额头皱出道道纹路, “被一个律师关注, 这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海姝说:“我们在她的电脑上发现,她最近经常搜索你的金声艺术,似乎是想要找出金声的某个秘密?”
桑切斯沉默。
海姝说:“桑切斯先生, 你对此有什么想法吗?你是不是得罪过高明雀律师?”
桑切斯摊开手, “你是希望从我这里获得找到高明雀的线索?还是认定是我导致高明雀的失踪?让我来猜一下, 这位律师失踪,你们发现她频繁搜索金声艺术, 推断出金声有问题,而她在调查这个问题,我发现她在调查, 于是出手让她消失。是这样吗?”
海姝不得不承认, 桑切斯过于老辣, 他很懂得进退, 从各个方向堵住警方的试探。
“海警官, 我和你们的案子没有关系,将精力花在我这个一个老人家身上是浪费时间。”桑切斯从容地笑道:“当然, 今后如果你愿意和我讨论艺术,我会非常欢迎。”
说着,桑切斯站起身来。
海姝忽然说:“空相。”
桑切斯眉心很不明显地颤了下。
“我一直不太明白这个词具体是什么意思。”海姝说:“你是搞艺术的,能给我解个惑吗?”
桑切斯思索片刻,“艺术与宗教、哲学有交叉之处,也有互不相干的部分,我才疏学浅,顶多能想到虚假的表象。”
“桑切斯先生,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海姝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有A国和G国双重国籍,但你的根似乎不在这两个国家。”
桑切斯眯起眼,笑道:“当然,因为我的根在这里,我身上流着和你一样的,炎黄子孙的血。”
市局,温叙从海姝手中接过物证袋,看着里面那根银灰色的头发,“这是?”
海姝说:“桑切斯的头发。”
温叙眉梢微微抬起。
“流程不那么正规,检验结果也当不了证据。”海姝说:“但我需要这个结果来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温叙点点头,“明白。你想拿他的和谁做比对?”
海姝目光冷锐,“李云。我要知道,他和最可能是‘空相’的人,有没有关系。”
温叙说:“好。”
等待结果的过程有些漫长,海姝在脑海里一遍遍重放着桑切斯的话语。她抬头看向白板上的线索墙,那里早已被写得密密麻麻。她拿出笔记本,翻到空白页,重新开始整理思路。
高灵夫妇在杞云市被什么人影响过,他们收养高明雀很可能是被这个人所推动,陈霜很喜欢高明雀,对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感到欣喜。
高明雀之所以成为高明雀,最大的转折点就是失去父亲黄战勇,而谢小龙的遇害间接导致黄战勇的所作所为被查。
海姝在黄战勇的名字上画圈,两条直线连接向广永国和刘布泉。
这两人都是被扶植,然后被暴露给警方,最终被抛弃、解决掉。
碗渡街的炮弹厂规模比周屏镇的玻璃厂大,但是黄战勇最早并不是什么掌握实权的厂长,他始终被正厂长压着,而他似乎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妻女的存在也让他必须往上面爬。
这样的欲.望就成了很容易被利用的把柄,他也有可能被扶植!
他是怎么杀死正厂长的?
警方的结论是他勾结当地的地痞,而黄战勇并不承认杀死正厂长,当时警方急于破案,律师又劝说黄战勇认罪正确轻判。
那时桑切斯已经在杞云市。
这案子可能有大问题。
海姝闭上眼,双手抱在胸前,让思路一再沉淀。不久,手机响了,温叙说:“海队,结果出来了。”
接过比对报告,海姝手指渐渐收紧,“他们……”
温叙推了下眼镜,“李云和桑切斯,年龄差20岁,存在亲缘关系。”
李云在办集体户口之前,是个黑户,他很可能来自M国的客根邦,桑切斯虽然是A国和G国双重国籍,但从人种来看,他更像是M国人。
海姝想到了李云假死时,周屏镇一些人见到的他的“侄儿侄女”,桑切斯就在其中吗?后来李云被困在养老院,这是桑切斯的手笔?
桑切斯取代了李云,继承“空相”?
高明雀不希望他如愿,所以故意将广永国、刘布泉等人挑到了警方面前?桑切斯得知高明雀的手段,于是杀了周飞航?
海姝甩了下头,不对!
高明雀才32岁,桑切斯是她的叔叔辈,他们的关系不可能平等。高明雀的母亲带着她跳海,她能活下来都是万幸,而那时桑切斯已经有开芭蕾舞学校的能力。
桑切斯应该是高明雀的救赎者,对于桑切斯来说,高明雀是另一种广永国和刘布泉?
而现在高明雀羽翼丰满,想要反噬桑切斯?又或者,是高明雀知道黄战勇入狱、死亡的真相,这个真相和桑切斯有关?
海姝再也坐不住了,她必须去一趟杞云市。
灰涌市现在疑云密布,谢惊屿在连西市还没有回来。海姝思索再三,找到隋星,告知计划,“现在高明雀下落不明,我们要继续盯着刻心的一举一动。更重要的是,桑切斯知道我已经怀疑到他头上,这个人我接触下来,发现他非常自负,并且从骨子里瞧不起警察。我猜,接下去他可能会有动作——对高明雀的人,对我们的人。”
隋星点头,“你放心,我肯定盯住他。”
海姝正要继续说,小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海姝回头一看,站在门边的是贺北城,他背后冒出一个和尚头,是柏明。
柏明笑着挥手,“姐姐们,在聊什么?介意我来偷听吗?”
隋星笑了,“你这叫什么偷听?快进来。”
特勤跟一群社会闲散人士似的,成天在市局里东走西逛,充当谢惊屿八卦的运输机。但海姝知道,关键时刻,他们绝对是靠谱的,“我们正在说怎么盯着斯蒂云国际学校和金声艺术的桑切斯。”
贺北城拉开椅子坐下,“谢惊屿说了,有什么尽管吩咐。”
隋星忍不住道:“他是队长还你是队长啊?”
贺北城声音洪亮地说:“我是,但你们灰涌市情况特殊,让他指挥指挥也无妨。”
隋星笑着用手肘戳了戳海姝,海姝轻轻嗓子,“好了,说正事。”
警方和特勤现在的首要目标是限制桑切斯的行动,不让他离开灰涌市,高明雀则是能找就找。但海姝有种预感,高明雀如果是自己躲起来了,那么在桑切斯发生某个变故之前,她也许不会露面。
所以关键还是在桑切斯身上。
翌日一早,海姝前往杞云市。
上次从灰涌来到杞云,她是坐在谢惊屿的副驾上,一起在清明时节去看望谢小龙。也是在那天,谢惊屿告诉了他谢小龙真正的身份,和二十年前那起案子的细节。
那时他们都未想到,同样经历了碗渡街悲剧的人就在他们身边,甚至早前的两起案子都与此人有关。
乔恒已经提前与杞云市局沟通过,因此海姝来到市局时,流程走得很快。但黄战勇这案子多年前早已有了结论,海姝现在来重查,即便有乔恒的背书,当地警方仍是多有不快。
支队长姓李,比乔恒年长十多岁,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海姝,“你就是小乔说的海队?”
他说的是杞云这边的方言,外地人可能听不懂,但海姝就在杞云市长大,自然不可能被难到,张口也是方言,倒是让李队吃了一惊。
“李队,我们应该见过,碗渡街出事时,我还去东叶分局配合过调查,那时你也在分局。”海姝挺直腰背,“我当时还是个哭哭啼啼的小孩,闹着要找被害人的养子。”
李队眼神认真起来,好似终于想起了那一幕,“你……你成了警察?”
海姝郑重点头,“我还通过我自己的途径,了解过当年的侦查过程。”
李队站起来,注视了海姝一会儿,摇摇头,“谢小龙的案子,还没有侦破啊。”
二十年前,李队还是东叶分局一支行动队的小队长,但他们队并不是侦查的主力,在碗渡街调查时,执行的是一些边缘任务。但查到黄战勇有问题的正是李队。
李队说:“黄战勇和王长意(正厂长)有很多矛盾,王长意是从家里长辈手里接的班,自身能力不错,裙带关系又很强,还特别会混关系。黄战勇这类学历高的人才,早就看不惯他,他们可以说是积怨很深。黄战勇已经承认,是他杀死了王长意,他后来死在狱中也是因为突发脑溢血,做过尸检,并不是他杀。怎么,这个案子还有什么问题?”
海姝问:“黄战勇被抓后,他的妻子女儿是什么情况,你们知道吗?”
李队愣了下,点点头,“她们生活比较困难,回娘家被赶出来,回碗渡村又不被接受,后来……”
海姝说:“后来她们母女都遭到了侵犯。”
李队蹙眉,“这只是传言,没有证据。”
海姝道:“黄战勇杀死王长意的证据,似乎也不是很充足。”
“他认罪了。”李队开口时态度还能强硬,但当那短暂的激动过去,他坐回靠椅,沉默片刻,捏着眉心揉了会儿,“海队,你不能用现在的侦查技术、规范来要求二十年前的队员。”
海姝说:“赞同,所以我这次不是来苛责任何人,我知道当年的前辈们也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李队,黄战勇的女儿黄雨嘉很可能还活着,并且策划了多起命案。”
李队脸上的筋绷起,“那个女孩……还活着?”
海姝说:“而且她似乎相信,黄战勇是被冤枉的。”
李队后背浮起一片冷汗,黄战勇死在狱中,黄雨嘉活着,她会想干什么?
海姝叹了口气,“李队,乔队应该跟你说过,灰涌市现在的情况很棘手,要不是查清黄家对我们很重要,我也不会在这个关头跑来打搅。我的本意不是为谁翻案。”
一段沉默后,李队说,“你跟我来吧。”
海姝跟着李队来到档案室,负责管理档案室的警察很惊讶,不知道支队长为什么亲自来了。李队找到案卷,拍了拍上面的灰,递给海姝,“当年我也怀疑过,杀掉王长意的另有其人,但是你知道,谢小龙案给了我们太大的压力,不止是上面,还有整个社会的舆论压力,如果黄战勇这边继续拖着,我们没法向公众交待。再说……”
海姝说:“再说黄战勇自己承认了。”
李队示意海姝自己看,他则在一旁回忆。
王长意的岳丈是炮弹厂上一任厂长,王长意结婚后一直住在岳丈家中,虽然孩子还是姓王,但王长意有点入赘的意思。王长意文化水平不高,只是初中毕业,不过在和厂长攀上亲戚之前,他在一线生产单位干了几年,技术没得说,也很讨领导同事喜欢。
婚后岳丈提拔他,他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力,后来更是接了岳丈的班,成为正厂长。
炮弹厂表面看上去和睦,大家都是靠劳动吃饭的工人,其实不然,分成了技校派和外来派两拨。技校派就是碗渡街土生土长的工人子弟,父辈都是工人,他们在碗渡街上完小初,然后进技校、进厂,生活一成不变,也没有什么进取心。
而外来派则是在外面读了高中,甚至是大学的,他们入厂时通常级别比技校派高,升迁得也更快,但人数远远少于技校派。
黄战勇从技术员升到副厂长,这一路还算顺利,但是在他的前面挡着一个王长意,他是怎么都跨不过去。偏偏王长意只比他大三岁,他不可能熬到王长意退休。而且就算王长意退休,正厂长的位置恐怕还是会落到关系户头上。
他必须除掉王长意。
这些都是黄战勇后来在接受问询时自己交代的。
而杞云市警方是怎么发现黄战勇的问题?
王长意在谢小龙出事前半年就死了。春节之前,市里有很多活动,王长意这个厂长需要代表炮弹厂出席活动,那时厂里的生产事务基本都已经交给黄战勇,王长意每天带着秘书、重点培养的中层在市里喝酒联欢,有时甚至直接住在市里。
1月25号,王长意的车在回碗渡街的路上被撞,只有司机张某活了下来。
肇事的是一辆小型货车,但是当时根本没有监控,那条路也很偏僻,没有目击者,东叶分局调查数月无果,而炮弹厂并不能因为死了一个厂长就懈怠下来,黄战勇成了实际上说话最管用的人。
这案子沉了下来,直到谢小龙案的发生。是谁杀死了谢小龙?警方简直一筹莫展。不久特勤赶来,不仅要移走案子,还要带走在分局眼中嫌疑非常大的谢宇。
案子已经不归东叶分局管,然而在民众眼中,刑事案子不由刑警管,那还能由谁管?查不到凶手,那就是你们警察无能!
当时可谓群情激奋,人们自发地翻旧账,王长意的案子就这么被翻了出来。市局给分局下了硬指标,这案子必破,而且要尽快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