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灿曦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猛然停下话头。
“你想要让真相大白,想让作恶者得到惩罚。”海姝语气郑重,“我也思考过你为什么会邀请我,直到我想明白,你希望我成为你的助力。而万泽宇的死,也许出乎你的意料。”
尹灿曦深呼吸,“我……”
“你邀请我来,但是几次三番,我想从你口中问出些什么,你都在回避,包括现在。这很矛盾你知道吗?”海姝接着说:“但带入你,我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因为万泽宇死了,你并不想帮警方找到凶手。凶手是谁与你无关,你甚至很感谢这个人。”
尹灿曦背过身去,桌上的红枣奶茶还冒着热气。海姝端详许久,“我想提醒你的是,你现在的选择可能和初衷背道而驰了。你不想要揭开真相,讨回公道了吗?”
尹灿曦肩膀颤抖,苦笑起来,“公道、正义,永远不会准时。”
她转过身来时,脸上又挂上了如同面具的笑容,“海总,你们不是在查万泽宇的案子吗?那就不要三心二意,再去关心别的案子了吧。”
海姝摇头,“但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接近真相的机会,如果谁都放过,那才真是如你所说,公道、正义永不准时。”
尹灿曦眼中似乎有一丝动摇。海姝叹了口气,“再回去想想吧,我等你。”
温叙在阳台上抽烟,好似没有责任压在肩头,闲闲散散的一个人。海姝看见他,便走了过去。这位法医的内里似乎和外在不一样,他的洞悉力很强,行动力也不容小觑,否则刑侦一队上次无法那么快就打开罗家的棺材。
温叙手上的烟还有半截,见海姝过来,立即笑着灭掉,“海队,就不能晚一分钟来?可惜我半根烟。”
海姝说:“我那儿有,赔你。”
两人站了会儿,温叙先开口,“我偷听你们聊天了,不介意吧?”
“本来就该有两名警察在场。”海姝转身,靠着栏杆,“尹灿曦不在场证据很充分,暂时也没有发现买凶,但她在这其中大概率还是起了某个作用。温老师,你觉得接下去该怎么查?”
“是我我就打退堂鼓。”温叙出其不意道。
海姝:“……”
温叙摊开手,“你看,周屏镇的这一连串案子,没有哪一桩是我们完全查清楚了的,大多停留在推理阶段。而年代久远的,根本找不到证据。哪怕是不算太远的许巧案,陈湾区分局当年都没查出个名堂来,我们也只是判断万泽宇、广军和她有关。冒出来的这个尹灿曦,她和许巧的关系都没查清楚,加上她没可能杀死万泽宇……”
温叙状似苦恼地抱头,“证据在时间中消失,对警察来说是最无力的事了。我一个小法医,胸无大志,队长说继续查,那我就打起精神上,但要让我决定,我当然选择躺。”
海姝莫名轻松了几分,温叙的假设就不成立,案子继不继续查,肯定不是法医说了算,所以温法医这想躺的,压根躺不下去。
温叙弯着眉眼,“海队,你笑了。”
海姝挑眉,“我不是面瘫人设吧?”
温叙点点头,“但你刚才看起来很苦恼。”
“经过你的开导,现在好多了。”
“我可没有开导,我在摆烂。”
海姝没与他争论,但在余光的一瞥间,她从他总是散漫的眼中捕获到一丝怅然。那不是因为现状而起的,好似从很久以前就藏在那双眸子里,只是很少让人发现。
隋星终于找到在车站附近卖早点讨生活的许修,听说警方正在重新调查许巧案,许修老泪纵横,“我的孩子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她是被人迫害的!”
隋星跟着许修来到他独自租住的家中,聊了会儿近况后,隋星拿出几张照片,问许父有无印象。
许修的视线掠过广军和万泽宇,停在尹灿曦的照片上,“这个女娃去年还来看望过我。”
隋星问:“您记得她的名字吗?”
许修沉思片刻,“小小,她说她叫小小。我们巧儿,当年也是这么叫她,我都记得。”
第20章 凶喜(20)
20
许修算半个知识分子, 以前在玻璃厂自己办的职校当教师,现在经历丧妻丧女之苦,住在城中村, 靠摆摊卖早餐为生, 身上仍有着淡然的气质。他好像将所有苦难都抱入了自己的生命,用剩下的时日来消磨它。
他说, 小小来看望过他两次,都是过节时, 她开车来的,带了很多滋补品, 还有一些方便生活的小家电。她自称是职校的学生, 听过他的课,现在在市里工作,偶然遇上, 便来问个好。
许修推脱不掉, 只能收下。此时把东西一样样找出来, 笑着叹气,“小小说她是我的学生, 但我哪有她这么年轻的学生啊?我就老在想她是谁,后来想起来了。”
“她啊,是巧儿小时候领回来好多次的小姑娘。”说起女儿, 许修的眼神格外温柔, “她来看我, 是因为我们巧儿啊。她不想提到巧儿, 让我想起伤心的事。”
周屏镇重男轻女的情况直到近些年才有改善——但女孩在这里仍是不像男孩那样被期待。许巧和小小都是女儿, 境遇却截然不同。许修和妻子好歹接受过不错的教育,思想觉悟比较高, 女儿也是他们的心头宝,邻居们旁敲侧击,叫他们趁年轻追个大胖儿子,女儿就先别上户口,让亲戚帮忙养着。
那年头,很多人都是这样做的。
但许修和妻子拒绝了,妻子还说,他们家就巧儿一个女儿,女儿怎么不好了?多可人的小棉袄!
许巧4岁时,小小也出生了,她已经是他们家第三个女儿,自她出生,家里就笼罩着浓重的丧气。长辈不喜欢她,尤其是奶奶,嫌她夺走了自己的乖孙。
小小从小只能穿姐姐剩下来的衣服,可怜姐姐们也不受待见,衣服补了又补。家里添了弟弟,万千关爱都在弟弟身上,她站在晦暗的角落,永远挤不进那团光芒里。
过去的人家,很少夸奖自家的小孩,像小小这样出生就被嫌弃的,就更不可能得到公正的评价。她家里总说她长得丑,是个扫把星、丑姑娘。她那时才多大,别人怎么说,她就怎么信,以为自己又丑又讨人厌。
上小学时,她没有朋友,形单影只,走路低着头,像教室里的一抹灰尘。
有一天,许巧将这抹灰尘领回家,许修和妻子惊讶道:“怎么了这是?”
许巧气呼呼的,大声说小小在学校被欺负了。
许巧五年级,已经是小学的风云人物了,而小小才上一年级,在班上都没存在感,更别说在学校。许巧根本不知道一年级有这么个可怜虫。
学校组织学习先烈活动,不上课,老师带着学生们去职校、厂房周围扫地。许巧本来也要去的,但她和另外几个同学要参加数奥。那年头也没什么减负意识,就连小学生都有奥赛。
在教室算完几道题,许巧越想心里越痒,她一个班长,同学们都学先烈去了,她却在这儿偷懒,她好意思吗?
趁着老师去上厕所,她拿起书包就跑,还去楼下拿了根扫把。
但学先烈活动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她以为大家都在认真劳动呢,结果出校门之后,同学们就跟放出去的羊一样,全疯跑不见了,只有老师们盯着的地方,还有学生在苦哈哈地扫地。
许巧想和自己班上的人汇合,但从职校找到厂房,都没找到。正当她想放弃,回教室继续写题时,听见一栋厂房后面传来不怀好意的笑声。
她拖着扫把走过去,只见一群五年级男生不知道围着什么。那些人她熟得很,不是她班上的,却经常欺负他们班女生,她见一次骂一次。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许巧将扫把抬了起来。
男生们立马散开,许巧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女生。女生太小了,穿的还是低年级的校服。许巧一看,血直往脑门冲,“你们还要不要脸?一群男的欺负低年级女生?”
“许,许巧,怎么又是你?”男生们虽然人多,但也不敢跟许巧硬来,五年级有个谣言,说许巧是校长的眼线,得罪不得。
一群人呼啦一下跑掉,许巧还提着扫把追了一截,要不是想到那低年级落单,她非把他们追到学校,请老师记过不可。
“嗨,他们打你没?站不站得起来?”许巧将扫把靠在墙上,朝女孩伸出手。
女孩抬头看她,脸上有些灰,头发剪得太短,很土很难看,一双眼睛全是恐惧和戒备。但许巧觉得,这妹妹其实长得挺漂亮的。
男生们没有动手,应该就是语言上的欺辱。这种情况许巧见得多了,这个年纪的男生贱得很,一边搞好男不跟女斗那一套,不动手,但又忍不住逞嘴上威风。
许巧将女孩扶起来,拍拍她校服上的灰,“哎你这校服全是灰,脱下来抖抖。”
女孩却猛地退开,抓紧了衣服不肯。
许巧觉得奇怪,现在都3月了,气温越来越高,很多人都不穿校服了,为什么不能脱呢?
女孩眼睛红了,“里面,丑。”
许巧看见女孩里面衣服的一角,缝着针线。她没有再说校服的事,问:“你叫什么名字啊?他们为什么堵你?”
女孩望着许巧,她其实早就知道许巧了,那是总是站在升旗台上的姐姐,扎着马尾辫,校服永远干净整洁,从校服里露出的白衬衣没有污点。她想过很多次,如果我能和她一样漂亮就好了。
在无人经过的厂房背后,小小第一次讲述自己的不快。她没有穿过好看的衣服,她家里孩子多,班上同学从一年级就开始嘲笑她家“超生”。为了方便打理,母亲给她剃了短发,她更是因此被嘲笑。没人和她玩,她也觉得自己丑,所以远离同学,不必要的话就不抬头。她以为这样别人就能看不到她,不再来嘲笑她,但更多的男生跑来欺负她,推推她的肩膀,说她又穷又丑。
许巧气坏了,“你才不丑!他们都是猪!”
说着,许巧将小小拉起来,往厂区外面走。小小吓到了,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姐姐,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家!看我怎么打扮你!”
这时间,工人们还在上班,学生们四处放风,住宅区倒是没多少人。许家虽不富裕,但许巧有自己的房间,母亲给她贴着温馨的墙纸,小床上摆放着小兔子。
小小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房间,惊讶得发起抖来,“姐姐,这是你的房间吗?”
许巧到底长她几岁,很清楚镇里重男轻女的情况,看她这反应,结合她之前说的话,就明白她在家里定是没有自己的房间,或许连自己的床都没有。
许巧拿过小兔子,塞到小小怀里,“我要给你变身了,快去洗脸,这小兔子送你了!”
洗掉脸上的灰尘,小小露出一张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家里有点热,她额头出了汗水。
许巧拿出自己的裙子,“我长个儿了,不能穿,你试试。”
小小为难地低下头,“我里面……”
许巧突然解开自己的校服,露出破了洞的T恤,“我也穿破衣服,这有啥?”
小小讶异道:“你不是穿的白衬衣吗?”
T恤是许巧刚才悄悄换的,“你看错啦,我经常在校服里面穿破衣服,不能浪费是不是?”
小小终于露出笑容,别扭地解开校服。
看着她里面的衣服,许巧心里很是难过,连忙催小小换上裙子,又用自己的发卡、头花来打扮小小。
可惜的是小小头发太短了,顶多夹上发卡,扎不了头花。
但出乎许巧意料的是,小小很高兴,她在镜子前笨拙地转圈,想学着电视里的仙女,将裙摆转起来。
“我第一次穿裙子。”小小眼睛亮晶晶,像两枚星子,“姐姐,这裙子好漂亮!”
许巧说:“小小,你也很漂亮。别人怎么说你,你不要信,你看看镜子,多可爱的小女孩。”
许修和妻子回来了,妻子惊讶道:“巧儿,这是你打扮的洋娃娃吗?”
小小羞得满脸通红,“姐姐,我要回家了。”
许巧想让她把裙子穿回去,毕竟自己也不能穿了,但小小摇摇头,说回家会被骂。
小小换回自己破了又破的衣服,把小兔子珍重地放回床头,“姐姐,谢谢你。”
许巧摸摸她的头,“那这样,你有时间就来找我,我们悄悄打扮!”
小小笑了,笑得很甜,“嗯!”
小小回去后,许巧给父母讲了今天这件事,问父母可不可以让小小成为许家的小孩。许修笑话她:“你一个都快把我们吃穷啦!”
后来,小小又来过许家几回,都是趁没人注意到的时候。她仿佛在许家长大了,不再总是低着头,头发渐渐长长,戴着许巧给她的漂亮发卡,就算校服里面仍旧穿着有补丁的衣服,她也敢在热了的时候脱下来。她开始对人笑,主动和人说话,当头发终于能扎起来时,像许巧那样绑个高高的马尾。
许修已经记不得小小最后一次到家里来是什么时候了,偶尔听得小小家吵架,说是小小叛逆,不服管教。但他觉得那样挺好的,为什么身为女儿,就一定要服从那些不正确的管教?
回忆得越多,许修的神情就越是悲悯。隋星想,他也许想起了更多的事吧,关于女儿,关于妻子,关于天性善良的妻女带给他的快乐时光。
但隋星不得不打断他,问及后来发生的悲剧。
许修拿出烟盒,他抽的是很便宜的烟,“我去阳台抽一根,不好意思啊,隋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