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藏于门后的尸体共有三具,没有衣物,呈不同程度的腐烂,考虑到地下的温度湿度,第一具尸体被放进来的时间是半年之前。
而除了这三具尸体,警方在另外一处土堆里发现的东西更加刺激着人的神经,那是一堆肢体、躯干、头颅。
尸体和残肢、头颅被妥善转移到殡仪馆,进行下一步尸检,而地下室还需要更细致的勘查。
温叙第一时间提取DNA,比对结果显示,三具基本完整的尸体属于三名失踪大学生:平生、薛柠林、李回。而残肢与头颅在比对结果出来之前,队员们就已经想到,是死状非常诡异的万泽宇和袁衷。
“死因是什么?”海姝还在老车间指挥勘查,匆匆回到地上接温叙的电话,她的防护服里已经湿透了,眼里有很多红血丝。
“三人的脊椎和头部都有明显骨折,尤其是颈椎部分,平生枕部严重凹陷,这些致命伤都是从高处坠落所致。”温叙说:“腐烂影响对体表的判断,不过薛柠林和李回身上还保留着一些束缚痕迹。他们很可能是被绑缚着,肢体完全无法动弹,并且神志不清时,被人从高处推下,头部朝下致死。”
海姝听着,目光渐渐冷下来,“毒理呢?”
温叙说:“结果还没出来。还有一点,平生的挣扎伤比另外两人更加明显,从体型、性别来看,这一点也是合理的。平生是男性,力气更大,他的身高和体重也高于李回,他可能经历过更激烈的搏斗。”
海姝说:“有没有在他们身上检验出别的能够指向凶手身份的痕迹?”
温叙说:“凶手很谨慎。”
这个结果和海姝不久前在地下室得出的结论一致。按理说,地下室的土质地面非常容易留下足迹,但有人专门打扫过地面,上面的确有足迹,可全是被破坏过的,对甄别身份毫无作用。而连通地下室和地面的梯子上没有指纹,下方潮湿,那个清理了地面的人从上方往下冲洗过梯子,只有少量鞋子沾上的泥土留下。
挂断电话前,海姝问:“地下室那个梯子的高度怎么样?”
温叙说:“被害人在昏迷的情况下,从上面掉下去完全可能颈椎骨折丧命。薛柠林的指甲里有大量泥土,说明她在被埋进土堆之后,还有一些意识。”
这是很残忍的死法,海姝来到老车间门口,往肺里狠狠灌了一口气。
老车间发现尸体的消息已经传遍周屏镇,市局派来更多队员参与调查,这次阵仗比春节前调查万泽宇案时大ЅℰℕᏇᎯℕ得多,看热闹的镇民也不敢冒头,担心起自己的安危起来。
海姝派去搜查车辆的队员发回反馈,车辆上也无异常,没有血迹之类的痕迹。
隋星回到地面时,被蹲在上方的海姝吓了一跳,“你在这里干什么?”
海姝说:“我在想,万泽宇杀死袁衷那天,可能看到了凶手从这个地方离开。那天我遇到清晨赶回镇里的梁澜军和赵月,他们不是来烧纸,是花了一个夜晚的时间,清理这里可能存在的痕迹。”
第37章 凶喜(37)
37
“我真不知道这下边儿有什么地下室!我来玻璃厂时, 整个厂都已经搬到东边了!”
“我父亲已经退休了,身体也不好,你们就别折腾他了好吗?他不知道!鬼知道那里为什么会有地下室!”
刑侦一队将玻璃厂的干部、老工人集中起来, 询问老车间地下室的事。那里出现地下室太不正常了, 当年为什么要修?凶手为什么知道地下室的存在?这些都只能在知道地下室的人口中找到答案。但是这些人哭丧着脸站着坐着,都说不知道。
地下室很大, 必然是当年修的时候就动过手脚。可建筑工人中的大部分是从外地招来的,收到钱就走, 也没做任何登记,现在基本不可能找到。
有个老工人说:“肯定是老厂长修的, 我们这一辈人啊, 就觉得地底下比上面安全。”
海姝已经好几次听到人们提及老厂长李云,因为迷信所以要搬厂的是他,将梁澜军和赵月请到周屏镇的也是他。现在修地下室的很可能还是他。但是他已经死去, 许多谜题因此被掩藏。
老工人的话倒是有一些可信度, 他们那一辈人经历过战争, 以前很多地方都有地下防御工事。
海姝将问询的工作交给其他人,自己在一旁边看边想。她原本以为玻璃厂会有小部分人知道地下室的存在, 凶手既然敢把尸体藏在下面,说明凶手对老车间、地下室非常熟悉。凶手要么就在知道地下室的人里,要么和知道地下室的人关系紧密。
可排查到现在, 每个人都说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对海姝来说其实不重要, 因为撒谎每个人都会。但他们的眼神、微表情说明他们大概率是真不知道。
这些玻璃厂的老资格都不知道, 年轻人知道的可能性就更小。
思索时, 海姝眼前不断出现梁澜军和赵月那沉默的面容。他们是被李云邀请来的, 李云会告诉他们地下室的存在吗?
海姝又想到了一个人——广永国。
海姝一个电话打到看守所,广永国的声音和以前听上去区别不大, 但当海姝提到老车间的地下室时,他语速渐渐快起来,“那是老厂长建的。”
海姝问:“为什么要建那样一个地方?”
广永国说:“那就是老厂长的个人喜好了。你知道,我们那时候,都是厂长说了算。”
海姝又问:“你下去过没有?”
广永国说:“修的时候去看过。因为老厂长说修这个不想让镇里人知道,在那一块儿劳作的都是外地人,让我去盯着。修好就没再去过了。那地方,跟阴间似的,去干什么?”
海姝说:“你跟别人提到过吗?”
广永国说:“没,老车间没完全修好就搬了。这事别人不提,我也记不起来。”
周屏镇里的排查范围正在扩大,玻璃厂几乎已经停工。人们多少有点草木皆兵的意思,看工友、邻居都觉得可能是凶手。
梁澜军和赵月被带到派出所,分开待在不同的问询室里。
海姝推开其中一间的门,赵月抬起头,看见进来的是她,肩膀幅度很小地缩了一下,“海警官。”
海姝坐下,另一位队员调整摄像机的镜头。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海姝的口吻像聊天。
赵月点头,“他们都在说。”
海姝说:“你害怕吗?”
赵月局促地笑笑,“我相信警察,警察一定会抓到凶手。”
海姝却说:“我不是问你怕不怕凶手再次作案。”
赵月茫然,“啊?”
海姝说:“我的意思是,你知道老车间埋着很多具尸体,你后怕吗?”
赵月愣住,几秒后眼珠扫动,“这个……”
“我帮你回忆一下。”海姝双手往桌上一搭,“春节前,你和梁澜军后半夜开车去老车间烧纸,烧到天亮才回来。我无意冒犯你逝去的亲人,不过我想了想那番景象——凌晨四五点,日出之前,正是很多迷信传说里鬼魂最易出没的时候。你们在那儿等着亲人来‘收钱’,一墙之隔的地方,躺着被害者的尸体,其中两具还被砍得七零八落。现在想来,你不觉得后怕吗?”
赵月下意识收紧了手臂,脸色发白,“是,是很吓人。”
海姝却语气一转,“不过应该吓不到你们。毕竟你们明知万泽宇在那里杀了袁衷,还敢半夜三更去烧纸。”
赵月立即说:“海警官,我跟你解释过,我和老梁每年都是去那里烧纸,因为清静。”
海姝说:“每年都去,那你们有没发现那个地下室呢?”
赵月摇头,“没有,我们不进去。”
海姝盯着她,却没有继续问后面的问题。赵月显然不愿意有眼神上的交流,别开视线。
“我听说地下室是老厂长私底下修的。”海姝说:“他请你和梁澜军来时,跟你们提到过地下室吗?”
赵月苦笑:“既然是私底下修的,又怎么会告诉我们这样的外人?海警官,我想你误会了一件事,我和我丈夫不是被老厂长请来的,‘请’这个字太隆重了。实际上是他知道了我们的故事,可怜我们,所以给了我们一个能够安稳生活的地方。”
海姝说:“对,你们的故事。我一直很想知道你们的故事,但你们不肯说。要不是调查龚照和具宁,我到现在还以为梁澜军伤人被开除是应该的。”
赵月看着桌子,没答话。
海姝说:“你呢?你被开除也有相似的隐情吧?所以你们才会走到一起。”
是夫妻,却不像夫妻。
片刻,赵月抬起头冲海姝笑了笑,“我的事和你们发现的尸体真的没有关系。海警官,你就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为侦破案子做的每一份努力都不是浪费时间。”海姝将话题往前一跳,“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那天你和梁澜军去老车间是有别的事,所以就算你们知道那里是命案现场,现在知道地下室里有尸体,也不会感到害怕。”
赵月的瞳孔微微缩小。
“警方在前不久发现老车间是万泽宇杀死袁衷的地方,老车间因此进入警方的视野,它已经不再安全。”海姝说得很慢,视线钉在赵月脸上,“对凶手来说,老车间是他们藏匿尸体的绝佳场所,而一旦警方发现了地下室,一切都完了。所以他们盯着警方,发现警方从老车间撤退后,赶紧冒险前去。”
“我猜,他们最初的打算是转移尸体,处理掉尸体。但工程量太大,耗时太久,他们只能执行次级计划——清除地下室里属于自己的痕迹。不过即便只是这样,也花了他们一夜的时间。为了解释自己的行为,他们在老车间外墙烧纸。但不巧的是,在他们赶回镇里的路上,遇到了我。”
赵月发出长而尖锐的呼吸声,泪水盈满眼眶,“我们没有!我们真的只是去烧纸!海警官,我和我丈夫为什么会杀人?我们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
海姝拿出三张洗印出来的照片,一张张摆在赵月面前,“平生,薛柠林,李回。”
赵月只顾着摇头。
海姝说:“他们身上有一个和龚照相似的特征。”
赵月打了个激烈的摆子,“所以你认为是我和我丈夫在报复?”说着,她的眼泪一串串掉下,像极了社会底层在不公的命运下被踩碎的人,“不是!我们哪里敢!”
问询暂时中断,离开问询室时,海姝听到身旁的队员发出一声叹气。海姝转过去看他,“和赵月共情了?”
队员连忙否认,但又说:“她看上去真的很可怜。”
海姝说:“共情没问题,但不能因为共情忽略掉疑点。你觉得她天亮前烧纸的行为说得通吗?”
队员说:“很牵强。”
海姝说:“是,所以我们这些做一线刑警的,必要时刻必须冷血,撕开共情的外衣,牢牢抓住解释不通的地方。”
另一间问询室,梁澜军比赵月沉默得多。地下室的问题,他说不知道,其他问题,他要么说回答过了,要么闭口不语。
隋星说:“他们就是认准了警方一定找不到证据。”
海姝问:“工作记录上是怎么写的?”
“7月10号,10月12号,12月3号这三天,他们都没有去市里的记录。但是我听工人们的意思,这个记录记得很随性,想起来画一笔,没想起来就算了。”
“那车呢?”
“都安排勘查了,没有异常。”
海姝说:“一定还有我们没注意到的盲区,接着查!”
这时,市局那边来了电话,说是有位灰涌大学的退休教授得知警方春节时来调查过赵月退学的事,于是赶来市局,有话要对那天去灰大的女警说。
隋星在周屏镇实在是走不开,只得请市局的同事帮忙给老人家开视频。出现在镜头中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妇人,姓黄,神态和衣着看得出是位知识分子,但她的眼里却有淡淡的懊悔。
她看着隋星,轻声问:“你就是来过我们学院的警察?”
隋星点点头,“黄教授,我想知道赵月为什么被开除。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黄教授叹气,“赵月是个很有前途的孩子,她是被那些人给害了。我那时想着自己,和自己的家庭,也没有敢给她出头,辜负了她的信任。”
在黄教授的记忆里,赵月很开朗、勤奋,时常参加学校的活动,也时常在图书馆学习。因此她的成绩很好,有同学请教她问题,她能讲的都会讲,自己也不会的话,就想方设法弄明白,再分享给同学。她不像系里那些特别张扬的女孩子,和很多人都是朋友,可她也有一个不错的交友圈,里面都是她的室友、她分组学习的同学。没有异性。
那年头在大学校园里,其实很多人都在谈朋友,半遮半掩的,老师们也假装看不到。但赵月是真的没有谈过朋友,她的室友们都能作证。
所以后来有一天,当赵月被传出怀孕后,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赵月精神状态很不好,看上去并不是和男朋友水到渠成。谈朋友是小事,但怀上孩子就是大事了。学院里传得风风雨雨,老师们意识到赵月有可能是被迫的,就安排了和赵月亲近的女老师去找赵月。
黄教授就是当时去的女老师之一。
“小赵,有什么难处你说出来,老师也是女人,还不明白你吗?你是被伤害的,对不对?是谁,你告诉我,咱学院一定为你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