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院保存了所有小孩的照片,从他们来到福利院到离开都有记录。其中一个叫楚林的男孩6岁时被街道人员送到福利院, 说看他一个人在附近转了很多天,太可怜了。男孩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也不记得自己家在哪里, 问多了就哭,福利院只好安排他暂时住下,也向警方报了警。
但那年头, 受到技术限制, 孩子走丢了, 基本就是永远丢了。
福利院给男孩起了楚林这个名字,楚林很乖, 从来不和其他孩子打架、争抢东西,学东西也快,一年后, 就被一对夫妇领养了。
海姝忙问:“你查到这对夫妇了?”
“别着急。”谢惊屿道:“和你们刑警查案, 得遵循你们的程序规则, 当时我手上没有乔队开的许可, 福利院不能提供领养者的信息。我已经找过乔队了。查斯小伟时, 我同时也在查李云婷。李云婷相对来说要好查一些,她离开龟白村时好歹已经满17岁了, 而且她是主动离开龟白村,说是到灰涌市打工。”
李云婷提前离开龟白村的原因成迷,警方的其中一个判断是,她得到了某个线索,事先来到灰涌市躲避。但这有说不通的地方,那就是她既然知道危险的存在,为什么不报警,也不告知父母?
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她不清楚自己面临什么情况。
“要是李云婷一直在明处,那我们已经不用继续查了,刘村长会在解决她父母的时候找到她,解决她。”谢惊屿说:“所以我查了另一种情况,李云婷藏在暗处。她打工的地方可能没那么光鲜,寄生在这座城市不见光的犄角旮旯里。”
海姝忽然想到了赵若诚的前任女友桃姐。
谢惊屿在排查中也遇到了这位桃姐,桃姐对谢惊屿的皮囊很感兴趣,即便知道对方的身份,也要上手调戏两下。
听到这儿,海姝咳了两声。
谢惊屿笑道:“放心,你的搭档是个品德高尚的特勤。”
海姝说:“你最好是。”
谢惊屿又笑了笑,接着说,桃姐虽然没有给他提供什么信息,但给他介绍了一个过去做皮.条生意的中年男人,兽哥。
兽哥早已金盆洗手,抱怨桃姐怎么找了个警察来,谢惊屿说:“我不是警察。”
兽哥精明的目光盯着他,片刻道:“你们这些人,比警察更难缠。”
“帮我找个人,找到了我保证不缠着你。”谢惊屿拿出李云婷少女时期的照片,这也是警方目前能找到的唯一一张李云婷的照片。
兽哥拿起来,眯着眼看了半天,下垂着的眼突然瞪起来,“这像那个小,小曦。”
谢惊屿:“你说清楚,哪个小曦?”
兽哥说:“我哪知道她真名字!落到我手上的,要么是自甘堕落,要么是没办法,连张身份证都没有,我拿她们真名字也没用!”
谢惊屿问:“那她现在在哪里?”
兽哥脸上的横肉动来动去,显然是不愿意说。
谢惊屿道:“市局在查一系列命案,这个小曦可能牵扯其中,你现在说了,算你提供线索。”
兽哥权衡一番,明白特勤的人惹不起,找上门来了,除了应说尽说,也没有什么办法。他狠狠地剐了桃姐一眼,谄媚地搓着手:“是这样,当年我也只是给人干活的,上头要我们找一批长得漂亮的女孩儿送出去,要是找不齐人呢,就要弄死我们。”
谢惊屿问:“送出去?送到哪儿去?”
兽哥狠下心道:“从西南出境,到东南亚,那边有的是人接应,我们只管找到合适的女人就行。是这样啊,我们这个绝对不是什么人口拐卖,出去的都签了字的,男的女的都有,是他们自己想出去,觉得外面才有活路,我们只是提供一个出境的便利。出去了是死是活都自己说了算。”
谢惊屿问:“小曦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要去东南亚?”
兽哥想了想,“她还挺复杂的,而且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这么说吧,我觉得她有野心。”
兽哥第一次见到小曦,是在一个按摩店老板的窝点。老板把小曦介绍给兽哥,说让兽哥满意了,今后好处要多少有多少。兽哥没文化,小学都没读几天,但在道上混,总喜欢附庸风雅,掩盖自己没学历的缺陷。小曦就给他背唐诗宋词。他瞧着小曦长得好看,别的女人只顾着卖弄身体,小曦卖弄的是学问,他便对小曦动了心思。
他问过小曦为什么出来做这个,小曦说,家里被仇家害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想努力赚钱,出人头地。他问是什么仇家,小曦却不再往下说。
干他们这一行的,很清楚自己有多大本事吃多少饭,他懒得问,暗地里帮了小曦一些忙。后来随着涌恒集团倒台,灰涌市的黑恶团伙失去了生存的土壤,兽哥琢磨着洗白,手上一群女人是个麻烦,去别的城市?还是送出国?
小曦一听可以去东南亚,果断选择了出国。
“头几年我听说她混得不错,认识了什么R国K国的财团,但后来就没有她的消息了,要么死了,要么被带到哪儿享清福去了。”
谢惊屿说:“R国和K国?”
兽哥说:“对啊,他们最喜欢去东南亚‘进货’,听说有的女的到了那两国,还被包装成明星,红得很,不过更多嘛,你懂的,R国那个产业比谁都发达。”
小曦——很可能是李云婷——到东南亚后被R国K国财团看上,突然销声匿迹。谢惊屿忽然想到一个最近总是出现在海姝的各条线索中,却似乎游离于案子之外的人,丰城安娜。
丰城安娜是R国人,三年前来华,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刘兴明明认识她,却对她欲言又止,她向解阳灌输对唐金栗的仇恨,介绍唐金栗和姚威认识,几乎是她促成了唐金栗的死亡。
丰城安娜会是李云婷吗?
兽哥对丰城安娜的照片毫无反应,“这女的二十出头吧?不可能的,小曦活着的话,也快三十了。她们不像。”
海姝知道谢惊屿绝对不会将一条已经被排除的线索摆在她面前,她抬头看着谢惊屿的眼睛,“长得不像,年纪也对不上,但丰城安娜就是李云婷?”
谢惊屿在手机上按了几下,拿给海姝,视频上的人说的是R语,在一个灯光很暗的房间。海姝问:“这是?”
“以现在的技术,50岁可以像30岁,男人可以变成女人,那像不像又有多重要?”谢惊屿说:“所以我调查了丰城安娜的入境信息。她的入境程序没有问题,年龄写的是23岁,而李云婷应该28岁了。入境没问题,那问题很可能就出在她在R国的时候,所以我托人帮忙,查到了她的过去。”
海姝没有问谢惊屿托的人是谁,毕竟特勤的工作方式和刑警不同。
“丰城安娜,她根本不是像她说的在R国长大,母亲热爱中华文化,从小教她说中文。她七年前才从东南亚来到R国,买她的人姓丰城,是个和黑.绑有牵连的商人。兽哥对这些商人的能耐夸大了,他们不是什么财团,只是在东南亚显得财大气粗。”
海姝急忙说:“李云婷从一开始就知道父母是为什么而死,她得到富商的帮助后,回国复仇?”
谢惊屿点头,“可以这么说。”
李云婷成为丰城名义上的养女,跟着他出入商业场所,成了得力干将。但不久,丰城有了其他更年轻的女人。李云婷的志向本就不在于给富商当情人,得到一笔钱后,对自己改头换面。R国女星是什么样,她就照着什么样整。在外貌上花费大量金钱后,她变得像个芳龄二十的少女。
也就是在这时,她回国,当起了网红爱豆。她在二次元圈子红走红得很快,因为除了一张漂亮元气的面孔,她举手投足间还有R国甜妹感,和本土coser气场不同。灰涌市虽然经济发达,但文化产业比较落后,她为什么会选择这里不言而喻。
“查到这儿,我发现了更矛盾的地方。”谢惊屿道。
海姝当即明白,“李云婷的最终目的是复仇,但她利用解阳三人杀唐金栗,这也隔得太远了。”
李云婷当年逃走,很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与刘村长一伙实力悬殊,她甚至不相信警察能保护她。现在呢?她抱着复仇的目的回国,发现自己还是奈何不了仇人?时过境迁,连证据都消失了。
从结果上来看,解阳三人杀死唐金栗,唐金栗恰好是刘兴喜欢的人,刘兴背着尸体大闹赏花节,客观上将警方拉向了当年的真相。
警方也确实正在调查。
但是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李云婷凭什么认定刘兴一定会将尸体放到“向死而生”的仪式上?刘兴必须给唐金栗复仇吗?给唐金栗复仇就必须让赏花节成为焦点?
不是的,这些都是从结果来倒推,李云婷无法在最初就料定这种结果。与其这样做,不如采取更直接的方式。
谢惊屿说:“李云婷找到三个情绪不稳定的男人,唆使他们杀掉唐金栗,这一点是可以办到的。姚威是她的同事,解阳拿她当女神,她可以潜移默化地控制他们。但是再往后就脱轨了,刘兴自己不也说了吗,他那么做,只是为了给唐金栗复仇。”
解不开的结绕回原点,海姝捏住眉心,“刘兴对他的家人为什么这么冷淡?他对李云婷倒是有几分顾忌……对了,刘兴看到丰城安娜的照片时,认出了那就是李云婷,所以他后来才屡次失神,他当着我的面,想明白其中的关系。但是那个兽哥为什么认不出丰城安娜的照片?”
谢惊屿想了想,“也许丰城安娜脸上还留着某个只有刘兴才认得出的特征?”
海姝闭上眼,沉默消化,忽然听见身边悉悉索索的动静,睁眼一看,是谢惊屿在收拾东西。
“你要上哪去?”
谢惊屿侧过脸来,唇角带着一丝笑,“管得还挺宽。”
“……”
“调查斯小伟的申请刚才通过了,我要再去一趟平安福利院。”
海姝点点头,几秒种后反应过来,“你是专门来给我说斯小伟和李云婷的事?”
谢惊屿一脸坦然,“那不然呢?我来龟白村派出所食堂蹭饭?”
“你可以……”海姝想说,你可以在的电话里说,这么跑一趟太耗费精力。
“嗯?”谢惊屿说:“我可以什么?”
海姝把话咽了回去,右手将头发别到儿后,“没什么。辛苦你了啊谢老弟。”
“……”谢惊屿无奈,“谢什么?”
海姝改口,“谢哥。谢谢谢哥。”
谢惊屿:“结结巴巴。这年头当刑警队长都不要求普通话了啊?”
隋星来的时候正巧听到这句,“当刑警队长什么时候要求过普通话?”
谢惊屿已经走了,海姝叹气,“别管他。”
半天时间,“小斯”发布在网上的帖子正在激烈发酵,网友们要求严查龟白村表面繁华下的命案,严查刘布泉投资的数码店,更有亢奋的网友号召抵制龟白村的旅游产品,警方一日不公布调查结果,他们就一日不去龟白村贡献kpi。
龟白区新城本来就是个小传媒公司扎堆的地方,此时已经有大量的网红、自媒体赶到数码店直播。当然数码店已经关门,拒不接待。有对数码比较了解的视频主即便进不去,也可以拿着一台疑似从店里买到的相机,360度无死角展示它不是正品。
隋星颇有些感叹:“要不说舆论的力量大呢?我在这边查这么久,全是间接取证,没有正儿八经搜查拘留的资格,这倒好,网上闹成这样,马上就要派经侦的同事来‘搞’他们店了。”
海姝问:“‘小斯’那边有影儿了吗?”
隋星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嗯,还没有。”
海姝马上觉出不对劲,“星星?”
隋星一愣,“嗐,你别这么叫我?”
海姝正色道:“你查到什么了?”
“我……没有。”
“真没有你不是这种反应。”
办公室安静片刻,隋星下意识往门外看了看,起身拉着海姝走到窗边,“‘小斯’和上次发匿名邮件的肯定不是同一批人,‘小斯’用的工具虽然不少,但都不难破译和追踪。”
海姝皱着眉,“所以?”
隋星面露难色,“我经过跳板,锁定了他的真实ip,就在龟白村。”
海姝眼睛睁大。现在还在龟白村的人无非三类,村民、当地警察、市局警察。非要再加一类的话,还有刚赶来又走了的谢惊屿。
“小斯”藏在村民里?不会,村子里所有人知根知底,一个五六岁就失踪的小孩什么时候回到村子里成为一员?
不是村民,那就在同事之中。海姝心跳微微加快,明白隋星为什么遮遮掩掩地不愿意说了。
海姝问:“你觉得是谁?”
隋星犹豫片刻,到底说了出来,“派出所这边我不了解,要是他们有什么失常,我也看不出来。但是有一个人,他自从到龟白村,我就觉得他怎么……怎么积极得过分?”
海姝深呼吸,“你想说,程危?”
此时,程危脱下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警服,换上稍显单薄的灰色卫衣和牛仔裤,像个旅客一般,背着双肩包,在龟白山朝向村子的这一侧往上爬,爬了没几步,就轻微出汗。
身为刑侦一队的一员,他虽然不是战斗人员,但每年也会参加体能考核。由于小时候生活实在太差,缺了的那些后来怎么补都补不起来。为了不拖后腿,他有空就去健身房锻炼。现在体力还行,但就是爱出汗,爬山也爬得实在费力,走一会儿就要歇一会儿。
每次休息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旧日的一幕幕。它们和今时今日的一切,重叠成了真正的龟白山。
春天的龟白山果然像网友们说的那样,粉色的花瓣在风中飞舞,像是花雨,抬起头,蓝天白云下,是团团簇拥的粉云,连空气都是浪漫美好的。
可是他什么美好的景象都没有看到,他看见的是那些贪婪又自私的村民,是唯利是图的村长,是成为赏花节养料的一具具尸体。别人说龟白山的风闻起来是甜的,他只闻到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腥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