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棠认真回想了一下,她根本就不知道秦宴有没有看见那个预告片,已经好几天了,也没听他提起过,她前两天玩儿得高兴,也没去管。
于是只能笑呵呵的说了句不会。
想也不会呀,她本人看了都没什么感觉,网上那都是假的,这都吃醋是不是也太离谱了。
到了剧组之后,谢棠才真的有了一种她火了一把的感觉,剧组跟外面不一样,这里面的人都是圈里人,圈子里面的人日常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关注圈子里的动向,所以谢棠很明显就感觉到,看她的人多,找她搭话的人都多了。
不过谢棠没多少空去想这件事情,因为今天邓世秋给她派了一个大活儿。
邓世秋团队里面的人有一半都被派出去为一个电视剧项目考察,现在组里缺人,又因为演员行程有变更,所以他们今天需要拍一个难度很高的长镜头。
镜头拍的是主角提剑走过战场的画面,刚刚结束一场血腥争端的战场,身为皇帝的他一路走过去,见到了不同于奢靡皇宫与安乐长街的场面。
血腥之气浓雾一样的扑来战场上随处可见断肢残臂、已经渐渐冷透的尸体、死不瞑目的士兵、折断的长枪、忙碌的大夫、哀嚎的军人、沉默着捡起武器的将领……
谢棠觉得这场戏最绝妙的地方并不是化妆师将那些流脓的伤口以及生了冻疮的手指化得多么逼真。
而是在于,陈润沿着那条染血的冻土一路走去,在一只断臂的手中捡到了一条沾着黑红色泥土的手帕。
那手帕是再普通不过的粗布,上面的花纹也远不如他在宫中见到的精美昂贵,可这手帕上面的比翼鸟和角落留的小字却昭示着,这是一个姑娘的东西,那个已经死去的士兵临死还攥着这个东西,这大概是与他心意相通的姑娘,又或许是已经过门的妻子,她在等他回家,等他团聚。
可是她已经等不到了。
每当这个时候,谢棠就会为镜头的艺术着迷。
邓世秋派她补上一个执行导演的空缺,说是执行导演,其实谢棠更愿意管他叫传话筒或者跑腿儿的。
今天这场戏的场地很大,战场布置的很广,外景戏,又是深冬,冷风嗖嗖的,像是刀子一样在人的身上刮,谢棠穿着一件过膝羽绒服,还是觉得冷,更遑论那些躺在地上装死的群演们了。
长镜头是出了名的难拍,它不但考验导演的调动能力,还考验各部门与演员们的配合,因为是一镜到底,所以哪怕是一个小细节出了错,都要统统推翻重来。
这个长镜头一直拍到下午两点都没结束,因为种种不顺,邓世秋在片场大发雷霆,谢棠跑得出了一身的热汗,拍摄叫停,集体修整,谢棠被侯乐塞了一杯热姜茶,她一眼看过去,人人都有。
但问题就在这里,谢棠这个人,虽然剧组这些人都觉得她没什么娇小姐的架子,她骨子里却还是那个挑剔的人,她不爱吃葱姜蒜,不喜欢生姜的味道。
这种人人顶着冷风快忙死的时候,有口热的就是很不错的待遇了,如果还是可以驱寒的姜茶,那就再好不过了,在冷风里面冻了大半天,谁都不会挑剔,仰头就把姜茶给灌进了肚子里。
但是谢棠只是捧着那杯姜茶暖了暖手,然后就受不了那个味道的把杯子给放下了,转而就拿起了一杯冰凉凉的矿泉水。
喝完水,她清了清嗓子,总算觉得已经喊哑的嗓子也好些了。
他们这群人忙的来不及吃午饭,午饭此时现在已经只是温热了,因为太累,谢棠也没什么胃口,就拎着一瓶水在临时搭建起来的拍摄棚坐着。
邓世秋看她一眼,哂笑了一声,用筷子指着她说:“看看,还是个大小姐吧,一口都不吃一会儿还举的起来喇叭吗?”
谢棠:“……”
谢棠被他嘲讽也不生气,哼了一声凑到他旁边,从零食框里面拿了一个夹心吐司,然后去看今天上午拍下的画面。
邓世秋也不拦着,还一边吃饭一边跟她讨论了几句。
邓导听她声音不对,还嘱咐她回去别忘了喝点梨汤什么的。
这大冷天的,只要着些凉或者嗓子开始疼,就准要感冒。
也就只休息了这半个小时的时间,他们就重新开工了。
天黑之前,这条长镜头终于拍完了,全组上下都松了一口气,邓导手一挥,下班了。
谢棠一出门,就看见了熟悉的车子,她爬上车子,靠在了秦宴的肩膀。
多次实践证明,车子后座没有这人的胳膊靠着舒服。
秦宴见她这样,知道她这又是忙了一天。
他伸手,给她调整了一个姿势,碰到了她的肩膀。
谢棠“嘶”了一声,下意识要躲。
秦宴见她这样,眉头皱了一下,然后问:“怎么了?”
疼痛慢慢野蛮入侵身体,谢棠瘫下来,彻底没了力气,她哎哎的叫着,任由秦宴扒下她身上的外套,然后又摁在了后肩的淤青上。
谢棠气若游丝的说:“秦宴,你是不是想杀了我,然后继承我的包?”
秦宴看见那雪白上一片触目惊心的黄紫,已经没了跟她开玩笑的心思。
他不轻不重的碰了一下那处瘀伤,声音都冷了下来:“这是怎么弄的?”
谢棠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现在已经整个人趴在了秦宴的腿上,可因为被秦宴碰了一下,所以她的后肩很疼,她根本没空去害羞,她仔细想了一下,摇头:“不知道,今天都快忙傻了,我也不知道碰到什么了。”
秦宴很想收拾一下这人,叫她以后也小心一些,涨涨记性。
但见谢棠可怜巴巴的趴在他的腿上,小扇子一样的睫毛晃了几下,他的心就像是被轻轻扫了几下一样,变软了,开始没辙。
他把人带回家去,取了药水,给她上药。
躺在柔软的沙发上,感受着室内的温度,谢棠才觉得自己真正活过来了。
她趴在沙发上,露着半边肩膀让秦宴帮她上药,吐着苦水道:“我真的很久都没被冻成这样了,上次还是十年前。”
她兀自陷入回忆,没感觉到,身后人的身体微微一顿。
秦宴的眼睛落在她的背后,状似不经意的问:“十年前怎么了?”
谢棠回忆着说:“我刚参加完朋友的生日宴,坐车子回家,在路上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人,就是个半大的孩子,当时太黑了,外面下了很大很大的雪,是十年难遇一次的大暴雪,特别冷,他一个人走在雪地里面,身上只穿了一件半袖衫,看着就冷。”
“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叫司机停了车,把我身上那件羽绒服给他了。”
谢棠“嘶”了一声,大概是因为药油接触到伤口,有点疼。
男人的声音从她的背后响起,他问:“是你认识的人?”
闻言,谢棠摇头:“太黑了,我一下车就被雪糊了一脸,我能看清路边有个人就不错了,根本不知道那人是谁,我认不认识。”
她说:“应该是不认识的人吧。”
当时她也不过是个娇小姐,圈子就那么大,里面的人非富即贵,她不会认识那么狼狈的少年吧。
“不过啊,”谢棠的语气变得有些可惜,“我当时给忘了,那衣服的口袋里装了东西。”
秦宴似是随口问道:“装了什么?”
谢棠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就是一个钥匙扣,我自己做的,本来想把它送给班长的。”
谢棠已经陷入了回忆,完全没有留意到秦宴逐渐微妙的语气。
“送给班长?”
谢棠的脑中情不自禁的回想起了那个白衣少年的模样,当初她也不过是个小女孩儿,对班里那种永远穿着白衬衫、斯文干净学习又好的少年没有抵抗力,谢棠觉得,那应该是她的初恋。
她说:“是呢,班长生日,是去参加他的生日宴的,不得准备个礼物嘛,结果到了他家里发现,我把礼物弄丢了。”
“不过手作可真麻烦呀,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自己动过手了,有的钱,还得是让别人赚才好,精品店的钥匙扣它不香吗。”
谢棠回忆着回忆着,就开始犯困,趴在那里昏昏欲睡。
秦宴让云姨煮了梨汤,他觉得谢棠的声音不太对,有点干哑,就这一会儿的功夫,等他回来的时候,谢棠已经趴在沙发上面睡着了。
秦宴叫了两声,没把人叫醒,谢棠翻了个身,一旦闭上眼睛,眼皮就跟黏住了一样,怎么都睁不开了。
她抓着秦宴的衣服,痛苦的小声比比:“不想睡沙发。”
秦宴:“……”
秦宴把她给抱回了楼上的卧室里,谢棠沾上自己的枕头,闻到熟悉的香味,睡得更死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是这样忙忙碌碌的度过的,谢棠偶尔恍惚看一眼时间,甚至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可忙碌充实的感觉又相当好。
邓导近来对她很好,听说是手下一个项目拉到了周氏的大笔投资,谢棠心里清楚,她能在邓世秋的团队里面混得这样如鱼得水,与她现在的背景脱不开关系,但她不在乎,她与邓导也算是各取所需,这样对他们两个人都好。
更何况,人都是有感情的,相处到现在,邓世秋对她是有一点对小辈的关照与欣赏在的,这就够了。
圣诞将至,近些年来,国内对这个西方节日的接受度愈发的高了,打着节日的幌子搞促销、打着节日的幌子搞社交。
邓世秋在圣诞前夜搞了一个私宴,邀请几位圈中好友和几个同事小辈在家中小聚,谢棠也被邀请在列。
谢棠穿着一件小白裙,戴了一套粉宝石玫瑰金的首饰,气质样貌处处不输这里的大明星。
她还在这里看见了陆钧,这人穿了件格子衬衫,跟上次在影城相比,头发整洁了一点,其余根本没变。
谢棠跟他说了几句话,就跑到了角落。
陆钧这人话少,尤其是这种社交场合,他的话少得可以跟秦宴一较高下,原本谢棠对这个人是很感兴趣的,想多跟他聊两句,但她今天有点提不起精神,她觉得是累的。
她自己躲到角落去,原本不惹人注意,却不想,坐下开始,就不停有人上前与她攀谈,陆钧也来了,陆钧不喝酒,坐在她旁边,少见的清醒,谢棠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她聊着,陆钧心细,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儿。
他犹豫着,看着谢棠有些不正常的潮红的脸色,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谢棠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然后摇头。
不想,陆钧见她这迟缓的动作,更笃定了。
他抬起手来,在谢棠的额头碰了一下,被她皮肤惊人的温度烫了一下。
陆钧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声音都重了几分:“你发烧了。”
谢棠迟钝的“啊”了一声,就好像陆钧这句“发烧”给她的身体摁下了某种按钮,真的让她开始晕眩了起来。
陆钧见她迷糊成这样,也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头疼,他也不太懂怎么照顾人,但谢棠现在这样肯定是不能继续在这里待了,陆钧把她搀扶起来,去找邓世秋的夫人。
吴雯也吓坏了,毕竟刚才看见谢棠的时候,她还挺精神的,没想到才这么大会儿功夫,她就成这样了。
吴雯喊来自己的丈夫,邓世秋说:“司机应该还在外面,给秦先生打个电话,先把人送医院吧。”
谢棠迷迷糊糊的听见许多人说话的声音,又邓世秋的,还有陆钧的,有个女声她听着很耳熟,响了半天才想起来那是邓导的夫人吴姐。
她有点茫然,就茫然的被熟悉的司机给搀扶上车,茫然的叫吴雯和陆钧两个人陪着去了医院,家中客人太多,所以邓导得留下来。
秦宴原本也在应酬,这样的时候,应酬总是特别多。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正在与一位来自异国的客户流利的用西语交谈。
马里奥愿意称这位秦先生为东方凯撒,他与对方认识了整整六年,他似乎永远都是那么淡定从容,叫人无法从他的生意主场之中全身而退。
那张令他夫人都念念不忘的东方面孔永远戴着一层叫人看不透的面具,这种面对一切皆不动容的模样常常让他忘记他的年龄。
交谈的过程中,一阵铃声响起,他这位老友对他做了一个抱歉的口型,然后接起了电话。
马里奥喝了一口手中的酒,杯中醇美的酒液下肚,他也不知是不是这奇特的酒精在作祟,总之,有那么一瞬间,他在这位老友的脸上看见了陌生的表情。
那微笑着的面容瞬间瓦解,却是不同于淡漠的另一种冷面,他那双眼瞳中一瞬间袭过一种名为“担忧”的情绪,这样的情绪让他整个人那股子冷都在瓦解。
他对电话那边的人交代了几句话,然后放下电话,对他抱歉的说:“太太病倒了,我需要离开,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