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跟鞋哒哒的声音。
“去坐着。”他听见自己说,口吻很轻。
顾意弦看着他颀长的影子不明所以,“啊?”
“为美丽折磨自己是件非常愚蠢的行为。”江枭肄冷淡道,他转过身,修长指间夹着一张纯白唱片,绕过她径直迈向唱片机。
“......”有病吧。
江枭肄将那张珍贵的透明彩胶收进纸盒,又从旁边的收纳盒里拿出一个银灰色宝石秤放置在转头下方。
箱体的木质机身与金属装饰条,质感拉得很足,他神情专注地调试繁复的按钮,侧脸轮廓如艺术石膏像,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一种高雅考究的气息。
“江先生,您在做什么?”她没忍住问。
“针压配重上的刻度值是唱针的建议针压,这台机器没有,按照重量为3.1克,针压调整降半为1.555克,”江枭肄说得非常专业,数字算到精确,“否则针压过大会对唱片与唱针造成损伤。”
“.......”
顾意弦一知半解,眼神迷茫也有丝好奇。
她虽有所涉及却没有钻研,因为顾檠是个非常刻板守旧的人,他对西方的东西不感兴趣,比起这些玩意更喜欢研究清雅的书法诗词,听的歌偏中式古典,就连娱乐也是登高远游旅行,以至于她为讨好迎合他的爱好,费尽心思研究的都是自己提不上兴致的东西。
难道是年龄差导致的代沟?
“现在的唱片需要调整到45转速,音质才会完美。”
思绪被拉回,顾意弦看着底盘被江枭肄放置纯白胶片,隐隐爆起青筋的手,轻柔地拨动顶端的旋转按钮,反差感极大。
他回身倚靠木桌,低头摩挲袖扣,气定神闲地撂了句:“所以你刚刚在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
无法反驳因为自己的确不懂,顾意弦莫名被压了一筹,骨子里的争强好胜让她此时气得牙痒痒,她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呢,哪有江先生有品味。”
“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也算进步。”男人慢条斯理补刀,明嘲暗讽。
该死的江枭肄,她恨不得拿利器般的高跟戳死他这张嘴,顾意弦的唇瓣翕张几次还是把话咽下去。她气得胸脯微微起伏,眼睛湿润又明亮,没有平时的伪装,表情鲜活娇艳。
迎着顾意弦的视线,江枭肄懒散地抱住臂,好整以暇的模样有点无赖的痞气。
他就是想看看平时那张天花乱坠的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词。
唱盘每一次转动,男声缓慢而深情地低吟,与刚刚完全不同的曲风,歌名有异曲同工之妙《The Joker And The Queen》。
榆宁先前的暴.动在夜色里沉静,窗外的星芒低垂,光线如层朦胧薄纱隔在两人之间,四目相对,他们的耳膜在这一刻共享同样音符,也许是曲风太温柔,歌词又太浪漫,对峙被磨皮棱角。
路易十四的花语毫无征兆地闯进思绪,顾意弦掩饰性扭头,她不能容许自己还在想那朵破玫瑰,并在心里暗自决定要去买一百朵,不,一千朵一万朵。
高跟鞋哒哒杵地板发泄着愤怒,她似恼羞成怒,落座于皮艺椅的动作发狠,想了想还是觉得气,扯了个抱枕放在腿上暗暗捶了两下。
座位在空调风口下面,徐徐的风吹着顾意弦的卷发。她爱美,平时悉心照料身体每一处,每次洗发会用精油滋养至每一根发尾。
发丝如瀑似锦,若隐若现的光泽像湖面轻悠悠的涟漪。
几乎要蒙蔽所有了。
江枭肄上幅的嘴角,即将完整成一个笑容,但微风刮进了心腔肺腑,陌生的搔痒让人警惕,不明的冲动被抑制,那道弧因此克制,无声无息断裂。
乐曲唱至最后一段“When I folded(当我将牌舍弃)”,他太阳穴跳了跳,面色躁郁地按下关闭按钮,拿出卷烟点燃。
音响室安静了好一会儿。
顾意弦收拾了怒气或者别的,率先打破沉默,“江先生,现在能回归正题聊工作吗?”
“嗯。”
再无下文,只有淡淡烟雾环伺在周围,她攥着抱枕的一角,语气委屈,“我知道自己的眼界低见识也不广,万万比不上您,但我以后会努力学习,争取在短时间提高认知理解的广度和深度。”
背后的人还是沉默,她用力薅布料上的短短绒毛,当作是他的头发,更加委屈,“您是不是觉得我不够格,不配为您工作?”
“万小弦,我给你一个机会。”他缓缓道。
顾意弦立刻回头,妩媚细长的柳叶眼里有藏不住的开心,以及得逞之后的狡黠,然后又迅速隐匿无踪。
她语气很轻,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江枭肄瞥去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两天后我需要一个女伴,你会得到一个任务,若是完成出色,我可以考虑你之前的提议。”
顾意弦垂睫,没有应下。
南楚争霸赛就在两天后,江枭肄说的是赛后在流连街举办的酒会,届时兄长也会在,以江枭肄的身份必定会与兄长撞面,而且他说的任务尚不明,万一与顾家有关接下岂不是等于自爆。
高回报一定伴随高风险,不能铤而走险,否则功亏一篑,但条件太诱人了。
她流露出不似以往的情绪。
江枭肄本就在端详,敏锐察觉后眯起眸子,不冷不热问:“你在担心什么。”
“我只是在想自己上不得台面,担心丢您的人。”顾意弦笑。
她两眼频繁翻眨,视线躲避他,焦点飘忽不定,虽极力保持镇定,秀婷的细眉前端微微颤动。
——她在撒谎。
他的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万小弦,你所求之事,我应允了,既然没有魄力去接受,当初就不要夸下海口。”
“江先生,您误会了......”
“不必多言。”江枭肄冷酷地打断。
他此刻全然清醒。
叫警察两面围剿也没见她如何,现在惧怕只有一个原因——她知道他未提及的酒会,所谓上不了台面必是那里有她幕后之人。
流连街的酒会,南楚四方势力与其他实力偏上的派系有入场券,而她这种娇生惯养,眼界高见识广的女人不可能是其他小派系。
龙楚地产的邢兴生,华森建筑的顾檠,飞牧农业仇祺福,三位之中年纪最大的仇祺福四十二岁,她不可能是女儿。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江枭肄快压不住冲出皮囊的暴戾,面色阴恻恻往下沉。他再没看顾意弦一眼,嗓音冷得要命,“明天我会命人送你出榆宁。”
该死。
他实在太敏锐了,伴君如伴虎。
顾意弦蹙眉,一时想不出幌子,看他真要走,小跑过去,扯住藏蓝西装的下摆,急急出声:“江先生!”
江枭肄垂眸睨着她,眉骨高耸,深陷眼窝里那对漂亮的瞳孔,沉郁到骇人。
居高临下的姿态,威势不容忽略地一寸寸剥夺所有氧气。
她快喘不过气,睫毛轻轻一颤,左右都是一刀,不想回去的念头压倒天平。
“给我买裙子,要最贵的。”
老天爷,自己在说什么。
江枭肄轻挑了下眉,野兽的利爪收回笼。
顾意弦继续掰扯,笑眼晏晏,尊称都忘了用,“Joker and Queen,至少让我与你相称。”
第012章
江枭肄的眉峰挺拔有棱有角,现在它稍稍向上扬起,覆着在眼窝的阴影随之往上挪,露出像深林的苍绿瞳仁,古老而神秘莫测。
而幽邃的底端不偏不倚照影着自己的脸,顾意弦有一瞬间的迷失,找不到出口的慌张让她不自觉收拢攥在衣摆的纤纤玉指。
“与我相称。”
他低缓出声,音质没有方才那般阴冷,四字尾音沉到像古楼的钟声敲在心间,不轻不重,余韵绵长。
顾意弦低下头,眉尖因此拧起小褶但很快抚平,松开衣摆手自然垂落在身侧,“Joker and Queen只是一个比喻,我当然没有资格与您相称。”自己怎么会是江枭肄的queen,天方夜谭,她为那句有些暧昧的话解释,“我的意思是,既然做您的女伴且需要完成一个任务,那么价值互换,讨要一条昂贵漂亮的裙子,应该也不算过分,而且女伴打扮得高雅也会彰显您的品味,这对您来说很简单不是吗。”
江枭肄静凝的目光藏着探究。
——他在审度真假,仅仅因为犹豫就起了疑心。
必须表达诚意,顾意弦微笑:“江先生,这是一笔划算的交易,您支付裙子的费用,就能得看到自愿赴汤蹈火的人。”
她不再慌张,漂亮乌黑的眼睛注视他,语气真挚诚恳足以迷惑所有。
可蹚的不是他之沸水,踏的也不是他之烈火,一切都是为了家族,或另外一个人。
“不用你赴汤蹈火。”江枭肄冷着声说:“搏击格斗争霸赛表面筛选胜利者代替南楚参加国际赛事,实则是南楚四家公司为竞品的争夺战,为避免厮杀保持平衡他们在此之上添加另外的玩法,赛点高者能挑选另外四家公司的一项资源。而我说的酒会也包含在内,届时会举办一场私人赌局,胜局作为最后的点数。”
“这样吗?”
——语气惊讶为假象,她果然早就知道。
事皆有内楗,素结本始。
审于唱和,以间见间,动变明而威可分。
面对预埋在身边的敌人,可一刀斩杀,可反其道而行,将计就计。
江枭肄无疑是合格的纵横家,他的野心以权谋之术支撑,他知心慈手软会万劫不复,清醒理智才能常胜,他甩出预构的反间计,“不止如此,赌桌会交换女伴,Gallop娱乐在江家麾下,我会让你在赌局上接近另外三方的其中一方。”
“当然可以。”她轻而易举应允。
两人的距离不足半米,江枭肄看到面前饱满红润的唇微张,粉色的舌尖如毒蛇信子嘶嘶抵触在洁白牙关,吐纳的气息清甜。
他的面色愈发阴寒,下颏紧绷尖削,“若是让你以身诱之,有这个觉悟吗。”
“万小弦。”
——也许这三字也是谎言。
“江先生,我与您说过,以色伺人从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她的笑意变得微渺,眼底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
哦,原来还有另一种可能。
不是女儿,不是情人,也可能是兄妹。
江枭肄双手松散揣进口袋,沉默地望向皮质椅,那里仍有徐徐的风吹着。
窗外鸟啁啭鸣啾,顾意弦心里很烦躁,站了会儿小腿又开始酸痛,只能交替左右脚的重心消除疲乏,高跟戳在厚实地毯消了音。即使知道可能打不过他,不妨碍萌发想把他拎出来揍一顿的冲动,她按耐住暴力的想法,婉转道:“江先生——”
“成交。”他沉声打断。
死男人想一出是一出,她轻笑,“可我还得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