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呻.吟不止,咒骂不迭,西南官话特别的口音把和着血的怨气凸显得淋漓尽致。
陆巡车身微震,视线明暗交割,有人跳上车门,撬开了副驾座。
空气焕然一新,最后一丝微凉消失,酷暑的闷热强势灌入。
“喂,你没死吧?”女声微哑利爽,像天堂来使不甚耐烦的问候。
“操.你妈,老子弄死你!”司机竭尽全力爆吼,反而逼出更浓烈的血腥味。
“操.你大爷,老娘没问你!”厉小棉也不客气,扒着门框跳进副驾座,踩着扶手箱侧面和司机侧脸,弯腰艰难打量后座,“陈佳玉,没死吧?”
“活着……”听见久违的呼名,陈佳玉热泪盈眶,一口气险些又喘不过来。救兵终于来了。
“女侠救我……”
厉小棉扯了扯嘴角,上一次这么叫的女人已经被她平安送回国门,没想到她又要“重操旧业”。
“再坚持一会,我先搞掂这个。”
靴底下男人不满地嗡嗡,厉小棉使了点劲踩灭了声音,捕捉到他捞手机的小动作,立刻一脚踹飞对方手腕。
“别着急,等下一定让你给你老板打电话。”
灰色的丰田皮卡驶过美塞河,抵达周繁辉设在大其力的仓库接头点。钟嘉聿一人从车上下来,左手依旧缠着纱布与石膏,表面略显脏污,到了使用期限。洞开的副驾车窗探出一只狼狗脑袋,舌头耷拉,虎视眈眈环视诸人。
人群陆陆续续有人喊奇哥,不愿喊的那一位抱胸作壁上观,眼神讥嘲,偏偏管不住嘴巴。黑蝎子扭头请示周繁辉一眼,“老板,恕我直言,张维奇现在这副样子,恐怕不适合跟车。我知道他给您挡枪救了您一命,勇气和忠心可嘉,但这是两码事。”
周繁辉一时沉默,静候钟嘉聿的精彩辩解似的。
钟嘉聿没有冒进邀功,也没有怯场自卑,不疾不徐道:“要枪法,这里有猪咔;要司机,这里诸位都是。听起来我好像并没有出现的理由。但辉哥这次出货事关赌场,如果没记错的话,辉哥之外,赌场现在我说了算。既然茶园代表都来了,赌场的人更加没理由缺席吧?”
黑蝎子吹胡子瞪眼,指着钟嘉聿的鼻子,“你——!”不出一个所以然。
钟嘉聿气定神闲,“谢姐,你是一个聪明人,这些话我不说想必你也明白,今天是关键期,辉哥一定希望我们一致对外,不要内讧。”
黑蝎子被驳斥得脸面无光,更为不满,指着皮卡上的千里,“这畜生也要去?”
“嘴巴放尊重一点,它叫千里,”钟嘉聿忍无可忍,“辉哥,千里就相当于我的左膀右臂。我的左手暂时废了,千里的牙齿还很锋利。要说在山地跑起来,谢姐可不一定是她的对手。”
“张维奇你少他妈在这满口喷粪拿我跟一畜生比!”
黑蝎子平白无故被一条狗压一头,这口气岂能咽下,积压许久的愤怒即将沸腾。
周繁辉沉着脸主持大局,“好了,都给我少说两句。维奇这一趟必不可少,黑蝎子你的角色也很关键。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两个我谁也不偏袒,这一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有一个目标:安全出货。”
全场鸦雀无声,纷纷垂首,只有千里还高扬下巴,似在嗅闻空气里的不对劲。
厉小棉把陆巡司机绑了押上车后座,给了陈佳玉一把小刀在旁看着,手里依然握着仅消耗掉一颗子弹的枪。
她逼问出目的地,搜掉了司机的定位器,让紧缀其后的手下带上继续前行。
司机手机在她另一手上震动,声音愉悦又危险。屏幕显示“老板”。
厉小棉的枪口怼上司机眉心,陈佳玉战战兢兢效仿,小刀架上司机脖子,锋锐刀刃托着起伏的喉结。
厉小棉意外扫了她一眼,没想这女人还算勇。她横眉冷对男司机,行径跟劫匪无疑,“想要活命就放聪明一点。配合我,放你走;不配合,你刚刚护主无能严重失职,回去也是死路一条。明白了吗?!”
司机被枪管与刀锋钉死,别说点头,连口水也不敢咽。他只是一介奴仆,既没受到周繁辉恩重如山的赏识,也没有敢死队的风骨,很快妥协,“是、是……”
厉小棉示意陈佳玉噤声,按下接听键立刻给司机一个厉害眼色。
“老板,”豆大的汗珠从司机额角滑落,一路沿着脸颊至下颌,滴到刀面上,“我、快把阿嫂送到了,路上一切顺利。”
“看紧点人,”周繁辉似浑然不觉,“我们小玉看着单纯,实际一肚子鬼主意,发起疯来像得了狂犬病。”
周繁辉不是第一次贬低陈佳玉,以前她尚为奴隶,毫无尊严,发怒等同引火自焚,久而久之便麻木似的。如今自由在前方招手,自我意识逐渐复苏,当下她差点咬碎了牙齿。
厉小棉一边细致观察陈佳玉的反应,一边还留神潜在的叛徒。枪管往前送了送,怼红了他的眉心。
司机只是人之常情地贪生怕死,俘虏意识觉醒,低声下气听令,“明白,老板!”
“等我命令,下一条电话不是打道回府就是送她上路,”周繁辉跟吩咐杀鸡煲汤一样稀松平常,“让我们小玉讲电话。”
陈佳玉瞥了一眼厉小棉,知道她跟钟嘉聿关系匪浅,第一次在他的熟人面前跟周繁辉暧昧有种非比寻常的犯贱感。
“叔叔……”她深深低头,口干舌燥,“我在这。”
“小玉这次再乖一点,等叔叔回来赏你喜欢的雪茄。”周繁辉笑意隐然,电话随即挂断。
陈佳玉憋出一身薄汗,耳旁求饶唤回清醒——
“不要杀我,阿嫂不要杀我,我什么都听你们的。”
手腕给厉小棉拉了下,陈佳玉怔忪收刀。
司机脖颈莫名晕开了一线浅淡血迹。
周繁辉查岗完毕收起手机,对人群里的一个示意。那人立刻出列,张罗道:“现在开始换手机,各位配合一下。”
钟嘉聿第一个不配合,但也没应付那人,直接看住周繁辉:“辉哥,我需要到医院换一下纱布,大概一个小时左右。”
周繁辉一时不语,黑蝎子迫不及待当发言代表,“换纱布还那么折腾,哪不能换啊,这里就有现成的医药箱,你该不会是给谁通风报信吧——”
“维奇,”周繁辉打断道,“事关以后生活质量,手伤还是马虎不得。”
黑蝎子当下黑了脸。
钟嘉聿不骄不躁道:“谢谢辉哥关心,我速去速回。”
周繁辉慢条斯理继续:“让猪咔跟你走一趟,大其力不是美塞,多一个人多一份安全。”
猪咔领命,“是,老板。”
钟嘉聿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似浑不在意笑道:“还是辉哥考虑周到,那我就暂时借猪咔一用。”
钟嘉聿让出驾驶座,把千里请到后座。
黑蝎子再度挑刺:“张老板,怎么上医院还带狗?”
钟嘉聿左肘搭在窗沿,“我刚说过,千里就是我的左膀右臂。谢姐见过有人出门不带手吗?”
暮色四合,飞霞连天。
陈佳玉不敢想象又一次抵达大其力。上一次她偷渡过来,哪怕更换了衣物,走到街上依旧显眼。且不说她脸上没涂当地女人爱用的一种防晒防蚊米黄缅甸粉,一身异于土著的肤色足以出卖外来者的身份。没多久便遭遇劫匪,她不得不联络周繁辉,哪怕仿刻苏式园林的周宅比贼窝好不到哪去……
小猛禽开进一个门庭若市的院子,小楼破旧沧桑,若不是进出漆着AMBULANCE的白车和橙色背印RESCUE的人,陈佳玉还不知道到了医院。
陆巡司机被撂在美塞,手机在她身上,她换了一套新置的普通行头跟厉小棉进医院,七拐八绕上了天台。
水泥地板反弹着酷热暑气,蒸得人心烦意乱。一路陈佳玉都不敢多问要去何处,钟嘉聿的伙伴必然如他一样,能说的一定交代,不能说的问了也无用。张望一圈,管道错综复杂,衣物飘荡,不像存在停机坪,应该不是豪华的直升机套餐。
“在这等一会。”厉小棉踩上一处水管,占据视野高地,盯住左右两个天台口。
陈佳玉寄予100%的信任,连等人或物都没深究。愁肠百转,欲言又止,即将脱口前忽然被冷冷喝止——
“感谢就免了,有人替你谢过了。”
陈佳玉被猜中心事,羞怯一笑,怀着十二分的真诚:“麻烦你们了。”
厉小棉比她高小半截头,四肢修长结实,双臂叠在胸前,肌肉隐现,看似休闲,实则戒备。
丰田灰色皮卡刚拐进医院停车区,钟嘉聿便注意到那辆黑色小猛禽,隔了几个车位停好车的,他给千里拴了绳,交给猪咔,“帮我看着,我去去就回。”
千里不满吠了一声,猪咔意见更大,“我想老板不是这个意思。”
周繁辉必然不愿意看见他们任何一人落单。
钟嘉聿说:“这里可不是宠物医院。”
猪咔怒上心头,“你把狗带到这里来,故意的吧。”
不远处,医院保安已然虎视眈眈,就等着他们牵狗过来强加阻拦。
“不带出来,回去我还能看到狗吗?”钟嘉聿冷着脸,垂下右手让千里蹭了一下,宽抚道,“千里听话,在这呆一会,不许乱叫。”
千里烦恼地汪汪。
猪咔的暴力都用在枪口,对狗倒是没有苛责。
“最多四十分钟。”
钟嘉聿路过保安不急不躁进了医院,等一出了猪咔的视野,便提速一路直奔天台。
楼梯口传来急促足音,厉小棉掏出枪,机敏地拉着陈佳玉藏到墙边,热气未散的墙壁熨烫着她们后心。
足音陡然消失,一股微妙的气场蛇一般贴着墙角而来。
厉小棉深吸一口气,猛然转身,登时四目相对,枪口互指,对峙姿势近乎复刻,带着同一种果决与精准,旋即,两人几乎同时收枪,更将默契推至巅峰,一如形影相随。
“人呢?”钟嘉聿往后腰别起手.枪,粗喘大气问。
厉小棉让到一边,往墙后抬了一下下巴。
陈佳玉早听出声音,不待示意便上前两步,闯进刚转过墙角的熟悉怀抱,亲切的名字徘徊嘴边,尚未启齿,便被堵住,属于钟嘉聿的味道灌进她的心底。
厉小棉在闭眼之前翻了下白眼,冷声吩咐:“十分钟。”
钟嘉聿潦草点头,将陈佳玉揽到天台出口的后面,捧着她的脸端详。她换下了讲究的旗袍,脸蛋洗去脂粉修饰,眼里多了对自由的直白神往,整个人似乎回到单纯的十八岁,哪怕贫穷,也没磨灭她对象牙塔的渴望。
他忽生感慨,“这才比较像我记忆中的你。”
回忆往昔总令陈佳玉觉得不祥,冥冥中暗示现下没有比过往更吸引人的东西。
“就要走了,是吗?”
天色渐暗,钟嘉聿立体的五官却分外清晰,映入眼帘,刻入心底,成为连绵起伏的千峰万壑,每一根线条与每一个棱角都是他的音容笑貌。
他点点头,从她短袖的拎出镶了烟仔白毛的时来运转吊坠,可能刚才硌疼了。
“他见过这个吗?”
“嗯。”陈佳玉颔首,哪怕蜻蜓点水地提及,另一个他总令人生怒。
钟嘉聿单少绕到她后颈,直接摘下锁骨链,兜进裤袋,“给我留个念想。”
陈佳玉一惊,理智跳闸,问了一个肤浅的问题:“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话毕,才想起钟嘉聿自始至终没表达过“一起回国”的意思,就连她主动开口请求带她走,他仅是说“我送你回国”。他不负一个中国警察的良心,却注定要负了她的真心。
“回国好好生活,忘记金三角的一切,”他拉起她的右腕,吻她地图般的纹身,“记住这个就够了。”
陈佳玉连忙摇头,从要求他一起回去,降级成另一个卑微的渴求,“你一定会回来,是吗?”
钟嘉聿深深注视那双小鹿眼,她的无辜就似一面镜子,照出身边男人的卑劣根性。有一瞬间他看见自己的软弱,就像老闫早就看透的那样。他也动摇过,想丢下一切一走了之。
陈佳玉泫然哀求,一退再退,“嘉聿哥,七年前你不要我,现在也不要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