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根本站不住脚——状元巷哪个院子里没死过人,难道都不吉利?
偏偏祝母这么说了,祝余父亲还真的有点信了,犹犹豫豫,一会儿觉得这是亲妈不能不孝,一会儿又觉得老婆说得也有点道理,万事以儿子为重么。
等祝余知道,已经过了两三天,别小看这两三天,对于病危的病人来说,一天都足够一命归西了。
她气得忍不住在病房里就跟这对夫妻争执起来,骂他们冷血,“你们这样对自己的老娘,以后祝麟和他老婆就会这样对你们,你们最好别老别生病,否则到死的那天也回不去家!”
医生和护士来劝过以后,她打电话让祝麟请假从学校过来,她以为祝麟的话他们总归会听,结果祝麟刚赶到,老太太就没了,接下去就是医院的那套流程,太平间的工作人员过来,祝余父亲联系了殡仪馆,殡仪馆的车过来拉人,医生出死亡证明,一套流程走完也花不了多久。
只是祝余有时候会想,奶奶走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他们的争辩,有没有后悔。
见她脸色有点不好,池鹤没问太多,祝家的事,细究起来比庄家好不到哪里去。
“别想这些了。”池鹤安慰了一句,拍拍她的背。
岳老师领着一位穿白大褂的男医生过来,向池鹤介绍道:“小池,这位是宋医生,这次你捐献造血干细胞住院期间,由他来负责你。”
“宋医生好,这几天要麻烦你了。”池鹤笑着同对方握手寒暄。
宋医生笑道:“不麻烦,是我要感谢你们,太谢谢你们了。”
尽管造血干细胞捐献一直遵循双盲原则,但宋医生还是在允许的范围内,向池鹤透露了一点病人的信息。
是个八岁的小女孩,据说特别聪明懂事,也很早慧,曾经跟爸爸妈妈说不治了,希望他们再生一个健康的宝宝,但是她父母舍不得,于是一直坚持到现在。
“所以真的非常感谢你愿意伸出援手,这是挽救了三个家庭。”宋医生有点激动地感慨道。
“应该的。”池鹤淡淡地笑道,“人海茫茫,能匹配成功,还是10个点位全部相合,是幸运,也是缘分。”
祝余听不懂什么是“10个点位全部相合”,但结合语境,她明白这是非常难得、非常吻合的意思,于是又觉得池鹤的责任更重了一点。
按照容城红会和容医大一附院的协议,捐献造血干细胞的志愿者是可以入住单人病房的,因此在办好住院手续后,池鹤和祝余就被护士带到了VIP病房。
岳老师安排好池鹤入院的事,就先回去了,说好明天他打动员针再过来看他。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俩,祝余将他的换洗衣服放进衣柜,回头一脸认真地问道:“池鹤哥,要不要我给你请个护工啊?”
池鹤:“???”护工?什么护工?护什么工?
他哭笑不得地提醒道:“我只是来献个血,不是真的病了,请什么护工,钱多也不是这样花的吧?”
祝余反应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怕你晚上一个人在这里会……会不习惯嘛。”
池鹤好笑地白她一眼,嗔怪道:“我不会不习惯,也不会害怕,你放心好了。”
祝余抿着嘴,冲他憨笑一下,弯了弯眼睛。
池鹤无奈地摇摇头:“你啊你。”
病房门这时被从外面推开,责任护士过来了,问他早上吃没吃东西,祝余赶紧回答:“没有呢,是不是要抽血啊?”
“是,要先抽血,抽完血就可以吃早餐啦。”护士应道,推着换药车进来。
祝余在一旁紧张兮兮地看着池鹤的血液从引流管里流出,问道:“请问你们医院食堂在哪里啊,这个点还有早餐吗?”
“恐怕没有了哦,都十点多了,可以去外面吃,对面马路很多餐饮店的,哦,食堂旁边也有可以吃东西的店,你们去那儿看看吧。”
“……啊、这样啊,谢谢。”
说着她又抬头看向池鹤:“池鹤哥你将就一天,明天我给你送汤过来。”
“不用这么麻烦,我身体好着呢,补汤等我回去再喝也行。”池鹤摇头,面露犹豫,“要不你明天不来了吧,你过来陪我,店里怎么办,万一有客人找你呢?”
“小罗可以应付得来,他已经跟着我学了快一年了,早就可以独当一面了,做咖啡没你想的这么难。”祝余摇摇头,声音平静,“他不会一直留在我这里的,等到时机适当,他就会离开,如果继续做这一行,应该会自己来一个小咖啡店吧。”
池鹤想想也是,她那儿就那么小一个店,其实一个咖啡师就已经够了。
“也好,徒弟嘛,总是要自立门户的。”他笑笑,转了个话题,“那明天你过来,顺便给我带一杯咖啡?”
护士听到这里抬起头,像是有话要说。
一旁的家属却已经断然拒绝:“不了吧,特殊时期,你还是吃清淡点比较好,喝咖啡万一睡不着影响第二天状态呢?你现在任务很重哦。”
说完又怕他不高兴似的,许诺道:“等你回去,我请你喝店里最贵的豆子,就是那个最好的赛级的瑰夏。”
哟,祝小鱼大出血啊,池鹤忍不住追问:“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祝余连连点头,但随即又面露心虚,“这次小禾应该会答应的。”
池鹤:“……”你这个二老板这么没威信的吗?啧!
护士抽好血,离开没一会儿,又拿着几张单子回来,让他们去做胸透和心电图、心脏彩超这几个项目。
祝余仔细看看手里几张单子,对池鹤道:“咱们算不算……白嫖了一次体检?”
池鹤失笑:“你说算就算。”
俩人下楼去做检查,可医院人多,不管哪里都排很长的队,祝余看着长长的队伍忍不住唉声叹气。
“要不……池鹤哥你在这儿排着,我去给你买早餐?”祝余提议道,“都这个点了,也该点午饭了吧?”
池鹤不由得扶额,觉得今天怕是要乱成一团,干脆道:“算了,不要管早饭了,先排队做检查,待会儿直接出去吃午饭。”
祝余闻言眉头一皱,想说不吃早饭对胃不好,可还没开口,就被他一把拽住手腕往前走,把心电图单子递进了心电图室。
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轮到池鹤,祝余下意识地跟了进去,做检查的医生交代:“躺下吧,把上衣拉上去。”
说完转头看一眼祝余,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刚进来的病人,就问了句:“家属吗?”
祝余一愣,下意识想摇头,可还没动,就听池鹤应了声:“是。”
祝余:“???”
医生哦了声,指指床尾对她说:“那家属过来这边看吧。”
祝余抿了抿嘴,看一眼池鹤,见他笑眯眯地坐上了检查床,忍不住鼓起脸。
算了算了,家属就家属吧。
池鹤的上衣被拉了上去,暴露出上身大片裸露的肌肤,祝余也不想看的,可是他的腹肌太晃眼了,她的视线会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
代表不同导联的电极吸在他皮肤上,瞬间就变得五颜六色起来,祝余看了觉得有趣,忍不住嘻地笑了声。
池鹤躺在检查床上,勾着脖子看她,哎了声:“别笑行不行,你一笑我就心慌。”
检查医生闻言忍不住乐,清清嗓子劝祝余:“家属热情的目光收敛点,这心率也上升得太快了。”
祝·家属·余:“……”真见效这么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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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鹤的入院检查结果还不错,基本算是正常,不过医生也提醒,他和很多现代人一样,处于亚健康状态。
“平时要注意多休息,别熬夜,身体要紧。”宋医生这么跟他说。
祝余听了推推他胳膊:“听见没有,多休息,你还经常会忘记吃午饭!”
池鹤辩解:“最近一个月不是都三餐正常了么,我已经改好了。”
“那是因为我每天都提醒你。”祝余无语地看着他,“你这算什么改好?”
宋医生笑眯眯地等他们逗完嘴,劝道:“池先生你要多听家属的话,听话总没错的。”
一瞬间俩人都哑火了。
祝余更加不自在,原本以为都当一天家属了,对这个词应该免疫了才是,可事实就是,不管听过多少遍,还是会觉得不自在。
她脸孔微微有点红,池鹤见她这样别扭,不由得好笑。
却也没出声调侃她,而是跟宋医生聊了聊接下来的事,主要是宋医生在跟他谈话,告诉他注射动员剂后都有可能出现哪些反应。
“类似重感冒,体温升高,疲劳,头晕,腰酸背痛,嗜睡,这都是正常的,不用好怕,如果实在不舒服,一定要跟我们讲,还有就是一定要多喝水,能够缓解不适。”
说着转头看向祝余,温声道:“看他个人体质,这几天可能真的要多辛苦你,多陪陪他,有人在一边心里会踏实很多。”
祝余从之前的些许不自在中回过神来,立刻自觉代入家属的角色,连忙点头应好。
又有点紧张地问:“医生,他吃东西有没有忌讳啊?骨头汤,鱼虾这些能不能吃?”
“当然可以,他又没有生病,没什么要忌口的,就是别胡吃海塞,弄得急性肠胃炎就麻烦了。”宋医生点头笑道。
他接着说,池鹤这几天最好就是多休息,早点睡,每天打完动员剂之后如果没有不舒服,可以下楼走走,主要是保持一个好的状态。
祝余一边听一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督促好他。
这种这么配合的家属是医生最喜欢的,宋医生临走还跟池鹤表示:“你有个好家属,好好珍惜啊。”
一句话又闹得祝余脸孔发红,神态又从紧张兮兮变回局促讷讷。
池鹤简直哭笑不得,忙冲她招手:“小鱼你过来。”
“……干嘛?”祝余有点懵。
但还是顺从地走了过去,被他一把拉着坐在床边的沙发上。
池鹤坐在病床上,刚好和她面对面,甚至膝盖碰着膝盖——他的腿长,沙发和病床之间的空间有限,显得相当局促。
祝余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下意识向往一侧避开。
“小鱼。”他忽然出声。
“……啊?”她动作猛地一顿,抬头看过去,撞入他盛着笑意的双眸,一时有点愣愣。
池鹤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笑道:“今天谢谢你,高中毕业以后,我还是第一次……有人陪我来医院看病。”
“你没有病啊。”祝余立刻反驳,有点不满,“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好好好,我说错了。”池鹤点点头,“反正你理解我意思就可以了。”
祝余看着他点点头,神情中的局促又变成了腼腆,“……应该的,我们是、朋友嘛。”
声音慢吞吞的,带着一点绵软,说完还不自觉地噘了一下嘴,池鹤觉得她这模样可爱极了,像是那个很多年前只有八九岁,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小姑娘。
眼神明澈单纯,像新生的小鹿。
但是他知道她不是,她已经成长为一支耀眼的玫瑰,看上去美丽温柔,但却武装着属于自己的刺。
视线落在她的手腕上,他送的手链圈住她细白的手腕,熠熠生辉,他心头突然生出一种冲动,他想抱抱她。
可是他不敢,怕自己的举动惊扰到她。
太突然了,不是吗?他们在曾经作为玩伴朝夕相处的那几年里积累起来的感情,其实都已经被分开的十几年光阴消磨得不剩多少了,与其说是故友再续前缘,不如说是重新认识彼此。
他垂首敛眉,遮掩住眼睛里波动的情愫,笑道:“朋友之间也要说谢谢的,总之就是……多亏了今天有你在,不然光靠我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
说完还苦笑了一下:“我从前以为自己很厉害,可以一个人做很多事,也不怕孤独,可是今天我突然发现并不是这样,有些事我一个人也是不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