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回到家,王安平跟他宝贝儿子抱着半个西瓜坐在客厅沙发上,边吃瓜边吹空调看电视,何莲青在厨房里做晚饭。
天光昏黄,她在煮肉片汤。水汽蒸腾,她满头满脸的汗。
黎里拿了把大蒲扇,给她扇风,另一手清洗着水池里的菜叶。
外头,王安平叫:“还多久啊,孩子饿得快把西瓜吃完了。”
黎里把装菜的篓子往台子上一摔,刚要说什么,何莲青赶紧扯住她的手。
王安平走进厨房,眉一皱,发现了问题:“怎么没煮饭?”
何莲青一愣:“忙忘了。”
王安平说:“你脑子里不想事的?”
黎里道:“你没长手不会煮?”
王安平怒:“老子招你惹你了,上个岚艺了不起了是吧?也看我愿不愿意出钱供你读!”
“就你那点钱……”她话没说完,被何莲青推出厨房。男人还在里头发牢骚:“饭都能忘记煮,中不中用啊你。”
何莲青将女儿一直搡到楼梯间,示意她别惹事。黎里忍了又忍,大步上楼,回到阁楼拧开电风扇,吹了半天才勉强降了点火气。
正要起身,摸到凉席上一片湿滑。黎里回头见薄毯湿了一角,掀开一看,是她的小猫泡泡机,里头内胆拧开,泡泡水全倒光了。
水里还沾着一撮白毛。
她心一凉,赶紧把毯子抖开,她的小白狐狸被利器撕扯得稀巴烂,跟团破布一样掉出来,九根尾巴割断了四五根。
她原地站了足足十秒,突然冲下楼去。楼梯踏得噼啪响。楼下王建也知大难临头,尖叫着跳下沙发:“爸爸救命!”
王安平从厨房跑出来。
但黎里已两三步跨过客厅,一巴掌甩在小男孩脸上,啪一声清脆。
王建脸上五个血红的指印,疼得嚎啕大哭。
“你拿怎么弄的?是不是剪刀?!”黎里扭头一找,从桌上零物盒里抓住剪刀,回头时眼睛像狼,“哪只手?!”
王建吓得直往他爸背后缩。
“你发什么疯?”中年男人大吼一声,气焰十足。
“他剪了我的娃娃!”黎里跟他对吼,直奔他身后的小孩而去,“你哪只手干的?我给你剪了!”
王建吓得跳脚,嘶声嚎叫:“爸爸救命!”
王安平怒不可遏,一手护着儿子,一手要推黎里:“你再敢动他一下,老子对你不客气——啊!!!”
黎里掀开他手,一剪刀戳在他侧肋上,吼:“来啊!”
王安平疼得大骂:“我艹你妈!”他捂着痛处,来不及护儿子。黎里已一把将王建提溜过去,掐紧他手腕:“是不是这只手?”说着,剪刀卡了上去。
王建吓疯了,拼命挣扎,扯着嗓子大哭:“姐姐我错了!姐姐我错了!别剪我的手!别剪我的手!妈妈——”
“黎里——”何莲青冲上来,捂住王建的手,将孩子扯过去,她一把将黎里推开,“一个娃娃,你至于吗!”
黎里停了下来;就在那时,王安平赶过来,一巴掌打在她后脑勺上。她脑子嗡嗡响。
她没管,只看着何莲青。
何莲青身上还沾着菜叶,一脸愁容,哀怨道:“你性格怎么就这么强呢?他是弟弟,就弄坏一个娃娃。你房里那么多,让他一下又不要紧。”
黎里还是没讲话,盯着她看。
何莲青又有些内疚,可她不知道自己哪儿错,她只是心太累了,不想听见家里再吵了。
王安平在一旁骂:“你两个孩子都是从小没教好的,你现在跟她讲这屁话她听得进去?都毕业了养这么大也够了,赶紧滚吧,有多远滚多远!”
“你少说两句!”何莲青说,看向女儿时,眼神躲避而不忍。
黎里什么也没说,扔下剪刀,转身上楼。一进屋就趴在了床上。
楼下小孩嚎哭许久,王安平一直在哄,边哄儿子边骂她。隔壁不知谁家在炒菜,锅铲碗盘噼啪响。
过了会儿,何莲青上楼敲门,叫她下去吃饭。她没理会。何莲青又叫了她几下,嗓音带着哭腔。
黎里还是没理。她站了会儿,就下去了。
晚饭时间,巷子里很喧嚣。隔壁家妈妈又在训斥小孩,闹声一片。
忽然,她听到笛声,是那首渡月桥思君。满巷的人声、车声、锅碗瓢盆声,唯独那缕笛声悠悠扬扬。
黎里抬头,窗户上光线朦胧,还剩最后几缕晚霞。她摸出手机,半个多小时前,燕羽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他应该是见她没回复,过来找她,结果撞见这出闹剧了。
黎里起身,快速下了楼。一家三口正在吃饭,何莲青见她下来,忙讨好地说:“我给你舀了汤……”
她跟没听见一样,快步出门,抄近道往大堤上走。
巷子里全是各家各户的炒菜香。因天气炎热,不少人家在地坪上洒了水,一时间反倒热气蒸腾。
笛音散去时,黎里看见了燕羽,他在堤坝下一株栾树旁,一身黑色T恤,有些融在暮色里了。
她朝他飞跑过去,说:“不好意思,你给我发的消息没看……”话没说完,燕羽朝她走来,一下将她揽进怀里,摸了摸她的头。
黎里一愣,呆了呆,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她抽泣道:“他把你送给我的白狐狸剪烂了。”
他把她抱得很紧:“没事,我那里还有一只,下次拿来给你。”
“不行。”她哭起来,“本来是一对的。”
“那我们再去抓一只,好不好?”
“不行。我就要原来那个。别的都不是它。”她继续哭,“我好烦这里!我真的好烦这里!”
他轻拍她后背,不劝。让她哭,让她发泄。
她只哭了一小会儿,抹了下眼睛,止住了,“但还好有你在……没事,我明天试试看,把它缝起来。我手工还是很会的。”
燕羽说:“它毛挺长,缝好了应该看不太出来。”
“试试吧。”黎里又擦了擦眼睛,看他,“我想去船厂走走。”
燕羽点头。
走上大堤,江上残留着最后几抹晚霞。暮色四合,城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晚风轻拂,黎里兴致恹恹,提不起精神。
“别难过了。”燕羽轻声说。
她点点头,望着暗红的江水,深吸一口气,可走几步,又低下了头。
燕羽见状,忽过来将笛子塞她手里,一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黎里一惊,忙搂住他脖子,来不及惊讶,他已抱着她在青草丛生的江堤上奔跑了起来。
江风掀起少年的额发,鼓起他的衣衫。她在他怀中颠簸着,迎风飞驰着,突然就笑了起来。
“啊!!!”她大叫起来,“啊!!!!”
他见她终于笑了,跑得愈发用力,身影穿透层层的风。他抱着她,在暮色里霞光里一路奔跑向前,江水、晚风全甩在后头。
他一直跑到蓝水河西段了,才将她放下来。
别说,心情真畅快了不少。黎里拿纸巾擦他脸上汗,说:“这又谁教你的?”
燕羽喘着气,不太好意思道:“小时候,我爸爸总这么跟我玩,每次我都很开心。刚刚就想试一下,也让你开心点。”
黎里一怔。
其实,听到你的笛声,就开心了;见到你,就开心了。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拉着他的手,在夜幕渐浓的大堤上一路向西。
到船厂时,天已经黑了。起了风,茂密的树叶在头顶唰唰作响。他们一直走到褪了色的龙门吊下。
黎里仰头望了望,说:“我想上去看看。”
燕羽也望一眼,并未犹豫,说好。
他们走向吊脚一侧的铁楼梯,镂空的楼梯在风雨里生了点锈,但没坏。黎里先走上去,燕羽护她身后,说:“脚踩稳,慢点。”
“嗯。”
龙门吊五十多米高,相当于二十层楼。楼梯倾斜度极小,几乎是垂直往上。爬久了,脚软,踩着铁楼梯像踩着松木。
燕羽说:“你要不要休息会儿?”
“不用。”黎里往下一看,他们已爬到中路,废弃建筑、树木、院墙、小屋、自来水厂都在脚下,像夜里的一盘棋。
高处的大风吹过,她抖了一下。
燕羽扶住她小腿,仰头时竟笑了一下,说:“怕吗?”
“这有什么好怕的。我天不怕地不怕。”她说,竟有心思屈身下来,摸摸他的头。
他任她摸揉,微笑:“不怕摔下去?”
“摔下去我们就成两粒灰尘了。”她一笑,“你不就想当灰尘。”
他也笑了。
越往上,离天越近,有种天微亮的错觉。在吊底时,夏木茂盛,夜色浓重;向上攀爬,却看见了城市的灯光。
他们爬到龙门吊顶,顶台宽大,视野开阔。
这才看清,夏天的夜空并非全然的黑,更像是蓝墨色,绸缎一样,接近地平线的地方闪着微光。好像谁去揭开来,会有另一个灿烂的世界。
燕羽和黎里坐在栏杆边俯瞰,吹着夜风。整座江州城如星罗的棋盘铺陈脚下,水光、路灯、万家灯火像落在地面的繁星,闪闪烁烁。新城区灯光密集,更似一捧珠宝盒子。
原来江州的夜景竟这么美。
他们离那片灯火很近,却也很远;他们好像是这城里的一份子,但似乎没有任何一盏灯一颗星属于他们。
黎里说:“笛子怎么吹的?”
燕羽递给她笛子,开始教她:“这只手放这儿,这只拿这儿,摁住,吹……”
她试了下,短促地吹了几个音,不太准。
“你学了多久?”
“忘了。以前练琵琶太狠了,放松的时候就学了几样别的乐器。”
“我兴趣没那么广,只喜欢架子鼓。”黎里把笛子还给他,说,“以后,我也要继续好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