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赵向晚与何明玉同时叹了一口气:“不是一块表。”
熊涛那一块表,应该是劳力士8385,每一块表的表盘都有独一无二的编号。当年那块表的发票并没有被凶手带走,因此案卷里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从照片上来看,熊涛的金表,表带是纯金色,表盘上ROLEX这几个字母清晰可见。
赵向晚对手表没有研究,尤其是这类品牌名表,她更是一窍不通。但不必懂手表,她也能看得出来樊弘伟戴的金表与熊涛那一块手表的表带、表盘明显有区别。
不是同一块表,赵向晚有点气馁。
何明玉安慰她说:“没事,不是同一块表也很正常。毕竟,没有哪一个凶手敢把这么显眼的赃物随身携带,招摇过市。”
说到这里,何明玉忽然意识一个问题,诧异地看着赵向晚:“你,你怀疑蔡警官是樊弘伟杀的?”
赵向晚抿着唇,点了点头。
何明玉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
只不过是火锅店匆匆一见,只不过是因为樊弘伟几个喝醉了酒言语间调戏季昭,只不过是今天调查顾文娇顺便了解了一些关于樊弘伟事情,赵向晚怎么就怀疑樊弘伟是这桩惊天大案的凶手?
赵向晚没有马上把自己心中所想告诉何明玉,她转过头对季昭说:“对,这就是现场还原。你要是有空,就把当时火锅店那五个人的穿着打扮都画出来,越详细越好。”
季昭能够一眼记下所有事物,这种超乎寻常的天赋,如果用于刑侦领域,绝对有奇效。赵向晚以前只在书上看到过关于现场还原的案例,那是一起公交爆炸案。
城市一辆重要线路的公交车爆炸,现场损毁严重,公交车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个车架子。空气中弥散着刺鼻的血腥味和令人作呕的烧焦味。爆炸现场惨不忍睹,到处都是人的残骸,旁边树枝上还挂着人的部分残躯。当地公安部门成立专案组,并请来华国多位著名刑侦专家介入调查,根据还原爆炸现场,最终锁定真凶,找出了犯罪动机。
最为神奇的,便是其中一位刑侦专家绘制的爆炸瞬间姿态分析图。
死亡16人,22人受重伤,根据现场两百多块人体组织碎片、伤者的口述,刑侦专家将乘客编号,不眠不休工作,终于在一周时间内将爆炸现场还原。
根据这张图,警察最终找到最为关键的证物,并追寻到凶手。
这是刑侦领域的标志性成果,课堂上教授们时常引用谈及。
那天在火锅店里,季昭出筷如飞,准确击打曹得仁手背,及时制止他摸脸调戏的动作,赵向晚忽然就动了心思。季昭的观察力、注意力如此敏锐,光是当一个刑侦画像师还不够意思,应该继续挖掘他的潜力。
不如,试试现场还原。
季昭画出来的现场,唯妙唯肖,不光是物品所在位置,还有每个人的穿着打扮、神态举止都完全复刻。这样的本事,实在是太厉害、太有用了。
给季昭布置好任务之后,赵向晚这才转头看着何明玉,开始解释今天自己的想法。
“是,何师姐,我怀疑樊弘伟与三医院灭门惨案有关。”
何明玉听着一颗心砰砰急跳,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樊弘伟杀了人?杀了顾文娇的妈妈?太可怕了!不会吧?
赵向晚看一眼低头绘画的季昭,他面容恬静、眼神专注,她的心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第一,樊弘伟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顾文娇身上究竟有什么吸引他,让他费尽心机把她娶回家?
第二,樊弘伟最开始在运输公司当货车司机,虽然收入一般,但好歹也是正式工,为什要离职去城建局当一个没有编制的小司机?
第三,樊弘伟身上带着股凶悍之气,学历、见识也一般,连饭馆老板娘都一眼看得出来不是个好东西,为什么城建局局长杨旭刚对他另眼相待,把他扶上拆迁办主任的位置?
如果我们假设,樊弘伟与杨旭刚合谋杀了蔡畅呢?是不是一切就能合理解释这些疑问了?你想想,杀人那可是要吃枪子儿的事,谁也不敢说出去,这巨大的秘密将樊弘伟和、杨旭刚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才会共事近十年,互相成全。
樊弘伟杀了人还是害怕,想探听警方调查进展,但又怕打草惊蛇,所以设了个局娶顾文娇,反正顾文娇每个月都会去派出所追问,是不是?”
听赵向晚讲完她的推理过程,第一,第二,第三……之后,何明玉感觉脑子有点跟不上。
“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事出反常必有妖,没错。但是……从处心积虑娶顾文娇猜到樊弘伟是当年入室抢劫杀害周金凤的凶手,这个跳跃也未免太大了!”
物资科的人还算工作勤勉,上午给每个办公室都配了一大壶凉茶。何明玉喝了一大口凉茶压了压惊,继续发表自己的意见。
“向晚,咱们不能因为觉得樊弘伟不是个好人,就这样大胆假设。这,这也太大胆了!如果他杀了周金凤,哪里敢和受害者家属接触?难道就不怕露出马脚?也许他就是无意中遇到了顾文娇,对上了眼,所以才追求她。至于后面对她不好,也许因为他厌了、倦了,所以才……”
说实话,何明玉并不认可赵向晚的假设。做刑警这么多年,做贼心虚的罪犯见得多了,为了掩盖一桩罪行拼命找补,结果罪行越整越大的情况经常遇到,但是,像杀了人还要把死者女儿娶回家的,她从来没有见过。
怎么可能,会有人这么胆大包天?
赵向晚不着急,反正现在朱飞鹏他们还没回来,正好一边说话一边整理思路。
她拿过季昭画的火锅店场景还原图,指着画上的樊弘伟说:“你想一想啊,当时樊弘伟见到许队的时候,是什么态度?”
何明玉皱眉思索片刻:“他过来的时候有点目中无人,但认出许队之后便变了脸,说话特别客气,两只手一起往前伸,态度很恭敬。他还努力拉关系,说什么大水冲了龙王庙。”
赵向晚道:“对,樊弘伟不怕许队。可是他看到高警官的时候呢?”虽然重案组人人称高广强一声“老高”,但赵向晚却不敢没大没小,依然称他为高警官。
“哦,对!”何明玉忽然想起来为什么当时自己觉得不对劲,“他和曹得仁认出老高之后,敬了一杯酒,匆匆离开,给人一种仓皇逃离的感觉。只是后来我被老高的故事所吸引,很快就把他们忘记了。”
赵向晚冷笑一声:“对!仓皇逃离,就是这种感觉。十年未见的故人,还是曾经帮助过他的警察,哪怕因为当时是打架斗殴进了派出所,也不至于一见到高警官就赶紧跑吧?随便叙几句旧,感叹一下蔡畅副所长被杀很可惜,再顺便感谢一下派出所的警官放了他们一马,这才有他们的今天,这才合符常理,是不是?”
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向晚,你莫以已推人。”许嵩岭一身休闲夏装,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垂头丧气的朱飞鹏他们几个。
赵向晚与何明玉同时站起身:“许队!”
许嵩岭看一眼堆放在赵向晚桌面上的卷宗与照片,冷着脸问:“昨天我不是说过不要查这个案子?怎么今天一个一个全跑出去了?”
朱飞鹏、祝康、黄元德、艾辉四个人今天在城建局附近走访了一圈,刚刚回到市局就被许嵩岭逮了个正着,将他们带回办公室。朱飞鹏知道逃不过一顿训斥,拼命冲赵向晚使眼色。
赵向晚接收到朱飞鹏的求助,笑着解释:“我们主要是想查查樊弘伟那家伙的发家史,说不定能扯出一桩贪腐大案呢。查丢枪案呢,就是好奇,顺带的事儿。”
许嵩岭哼了一声:“是不是太闲了?要是太闲了去帮帮重案三组的忙,他们那边有一桩水库抛尸案,正在头疼呢。”
赵向晚还没说话,何明玉已经连连摆手:“许队你可饶了我吧。我听说那桩案子已经成功让重案三组的人减肥五斤。那臭味沾过之后,见到吃的就想吐,惨!”
许嵩岭道:“那就都给我老实点儿!”他看一眼赵向晚,语重心长地说:“咱们警察破案,要掌握犯罪心理,而不是由己推人。”
他拉了把椅子坐下,打算好好给重案组的年轻人上一课。
“樊弘伟曾经将三人打成轻伤,差点立案入刑,是蔡畅出面调解,以赔偿、道歉的方式将这件事情私下处理。或许当时老高不服,觉得太便宜了樊弘伟、曹得仁这两个人。你们也会觉得不服,觉得好人命不长、祸害万万年。”
听到这里,所有人一起点头:“对!”从火锅店出来之后,几个年轻人都不服气,所以今天才会分头行动,准备查一查樊弘伟。
许嵩岭看着眼前一张张青春飞扬的脸庞,心中感慨万千。曾几何时,他也是一个容易冲动、满腔热血的小警察。正是因为有这么一股子不服气,所以这个世界才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公平。
不过,见过太多在社会上被撞得头破血流的年轻人,许嵩岭必须教会他们冷静、审慎、全面地分析问题,不要出于义愤,一时冲动。
“蔡畅一案,我非常清楚前后过程,你们没头没脑地看卷宗,不如直接问我。”
听到许嵩岭这话,重案组的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朱飞鹏壮着胆子问:“许队,那你就跟我们说说吧。其实我也奇怪,这个案子在老高心里藏了十年之间,你们怎么就没想过帮帮他?咱们是警察,惩恶扬善是我们的职责。”
许嵩岭的目光扫过办公室:“今天我让老高和刘良驹跑法务科,去处理谭学儒杀人案的后续流程,正好趁着有空,和你们聊聊这个案子。”
停顿了一下,许嵩岭继续说:“有些事,对错难论;有些人,好坏参半。为什么蔡畅一案讳莫如深,为什么我要阻止你们继续追查,你们想过没有?”
所有人都在摇头。
原本还以为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私下里腹诽了几句许队怕事、嫌麻烦,现在看他的架势,似乎另有隐情?
“老高说了,蔡畅是个好人,是个非常善良的警察,他热心肯帮人,与老高关系亲近,对吧?”
所有人都点头。是,在老高嘴里,这个去世十年的派出所副所长,是他的挚友,是难得一见的好人,死得冤枉。
许嵩岭长叹一声:“逝者已矣,按理我不该再议论他的好坏,但是我怕会影响到你们对问题的判断,所以只好多说几句。这样吧……”
许嵩岭点了朱飞鹏的名字:“小朱,你来告诉我。如果你遇到樊弘伟、曹得仁打人致轻伤,你会怎么处理?”
朱飞鹏毫不犹豫:“立案侦查,该抓就抓,绝不姑息。轻伤一级,已经构成故意伤害罪,抓捕归案、提起公诉。至于樊弘伟、曹得仁会不会真心忏悔,那就不是我的事。”
赵向晚暗自点头。对啊,像这种恶人,以法律为武器就好。他们要是想忏悔,在牢里有的是时间和机会。
许嵩岭赞许道:“嗯,所以……对恶人的姑息,就是对好人的惩罚,这点你们一定要记在心上。昨晚老高提到蔡畅说给人机会,不要浪费法律资源,那就是扯淡。法律资源,本来就是用来保护群众的,不存在什么浪费之说。”
所有年轻人都眼睛亮亮的,齐声应了一声:“是!”
昨天晚上老高提起蔡畅的时候满是怀念,再加上又是被杀的同行,重案组的年轻人内心对他充满同情,还真没有细想过他处理樊弘伟、曹得仁打架斗殴案到底是对是错。
许嵩岭继续说话:“蔡畅1982年2月升任副所长,有了配枪资格,按理说不应该随身携带,但那个时候管理不严格,再加上派出所人员少,副所长话语权大,因此蔡畅携枪外出无人置疑。正是因为这点疏漏,或者说……过于自大,缺乏对警察权力的敬畏心,这才有了这场祸事!”
艾辉嘻嘻一笑,说了一句:“许队,关于这一点,每年新刑警入职你都要讲一次,您就别再说了。”
许嵩岭严肃地瞪了艾辉一眼:“对警察权力的敬畏心,这一点要年年讲、月月讲、时时讲!就冲你这个嘻皮笑脸的态度,显然没有听进心里去。”
艾辉挨了批,脖子一缩,不敢再说话。
其他人听腻了,可赵向晚却是第一回 听,听得非常认真。身为警察,的确要对手中权力有敬畏心,抓捕、取证、讯问、传唤……一般人听说你是警察都会有些害怕,毕竟,对普通老百姓而言,警察是有特权的存在。
如果滥用警察权力,那对民众而言就是灾难。
想到这里,赵向晚抿了抿唇,同样表情严肃地说:“师父,我记住了。”
许嵩岭指着赵向晚对艾辉说:“看到了没?这个态度,才是对的!”
艾辉身体强健、格斗技巧强、枪法准,身手好,不过他逻辑思维能力偏弱,性格有点憨憨的。他听到许队批评自己、表扬赵向晚,并没有不高兴,只是搔了搔脑袋,讪讪地笑了。
何明玉心细,怕艾辉尴尬,打了一句岔:“许队,你刚才不是说,要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阻止我们继续追查蔡畅被杀案吗?到底是为了什么?总不能只是因为蔡畅违规配枪外出吧?”
许嵩岭有点家长作风,一说起大道理来有点没完没了。被何明玉一提醒,他才想起正事,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终于言归正传。
“蔡畅后脑被钝器击中,前胸被利器刺入,这说明动手的至少有两人。动手地点就在蔡畅回家必经的小巷,偏僻少人,凶手绝对提前踩过点。一锤毙命,锐器刺入心脏,快、准、狠,凶手要么是练家子,要么就是受过训练的杀手。”
“哦——”重案组的年轻人全都发起一声喟叹。
凶杀案第一怕激情杀人,第二怕杀手作案,因为无规律可循。
激情杀人,往往是一瞬间的事,比如擦肩而过,比如人海中一个眼神的对视,突然就动了杀机。杀完人凶手离开,人生再无交集,怎么找?在DNA检测还没有完全推广、监控没有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九十年代初,根本寻不到凶手的一丝踪迹。
杀手作案,那就更难侦破。杀手是受过训练的人,隐蔽性、反侦查能力极强。除非有内线、或者找到仇家信息,进一步监控仇家账户流动,才有可能揪出真凶,否则,望洋兴叹。
朱飞鹏举起手:“我有个问题。如果是杀手,应该不是本地人吧?为什么不对周边旅馆近期进出星市的陌生人进行盘查?”
许嵩岭看了他一眼:“就你聪明!”当时案件侦查动用无数警力,不要说周边旅馆,所有星市的旅馆、出租屋、酒店全都查了个遍,一个一个地排查,都没有找到可疑之人。
朱飞鹏有点郁闷:“哦,那有可能不是杀手,是本地人作案吧。”
何明玉说:“一般人犯下凶杀命案之后,都会害怕逃走。只要一逃,就有迹可查。既然警察当年没有查出什么,那说明凶手心理素质非常好,杀完人却像没事人一样,照样工作、生活。”
许嵩岭叹了一声:“是,我们当时查了所有凶杀案前后十天进出星市的人群,包括出差、旅游、上学……只要凶手有一丝紧张,就能把他揪出来。偏偏这回的凶手狡猾得很,所以才会成为悬案。直到三个月之后入室抢劫案一出,被偷的枪才有了着落,但是凶手依然没有追查到一丝线索。”
赵向晚说:“其实也是有线索的。凶手是男性,三人,身高168-175、体重120-140,步态正常,从下手的速度与力量来看,应该是年轻人,并且受过一定的训练,可能是当过兵,或者民兵,或者习武。”
许嵩岭点头:“没错,这些线索是两个案子留下的。但星市这么大,具有这样特征的年轻男性太多,没办法一个一个地排查。”
何明玉想起一件事:“不是有半个指纹?”
许嵩岭长叹一声:“可惜,我们也没办法把全城人的指纹都采集比对。何况,那个指纹并不清晰,而且只有半个。”
朱飞鹏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说白了,还是工作量太大,全靠人力不知道搞到猴年马月。要是有机器能够帮忙,把指纹一录入,自动比对,该多好啊。”
黄元德慢条斯理地说:“你说的这个,现在还不行,也许未来可以。我看过一部科幻小说,未来机器比人聪明,可以快速帮助人类完成许多枯燥的任务。”
许嵩岭摇摇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只是半个模糊指纹,人工一一比对,你们说需要多少时间?”
指纹是人体独一无二的特征,每个人、不同手指的指纹都不一样,其复杂程度足以提供用于鉴别的足够特征。
现场留下的指纹,是右手食指外侧的半个指纹。如果要进行指纹比对,首先就要进行采集,采集完整的右手食指指纹。设定出几十个基本特性点,一一进行比对。
现场采集、确认有效性、送到刑侦技术中心,再由专人比对,一个人、一个指纹,最快也需要耗费三个小时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