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我有事想拜托方太守和公子◎
狗被放进去之后, 霍停云扔给了她一根棍子,明摆着想看她在绝望之中挣扎。
他身穿靛青色五蝠捧寿云纹杭缎直裰,腰缠麒麟玉带钩, 配容臭,紫金嵌宝石盘丝发冠竖起一头斑白的发,搓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张口接过侍女奉上的葡萄, 身侧堆着四方冰鉴, 兴致盎然地躺在长椅上, 就像看逐城那些人做困兽之斗一样。
姜月跪坐在笼子里,摸起棍子, 脑海中回着昨夜的场景。
她出帐后夺了匹马冲出去,小瓦和几个人不顾威胁把她拦下:“哥会有法子救你的, 也会有法子救逐城, 他在努力了。”
夜色里, 少年清秀脸上的表情格外悲怆,他没说话,彼此都知道沉默中的意思。
姜月拍拍马头, 说:“放我出去吧,如今形势,非我所愿。
三哥今年才入伍, 只是军中一员偏将, 在他之上的, 除了还在病床上的统领将军王野,还有两名副将军, 一名是刘方志, 一名是荀全彪, 以及四个正偏牙将,牛力,孙武,周敬轩,孙传家,与他平级的也有五人,他本就根基不稳,如今再失人心,岂不愈来举步维艰。”
若换一大义之人,早就为了全军将她送去抚西了,她苟且偷生至今,已是万幸。
小瓦摇头,还是执拗地看着她,姜月不再多言,勒马直接冲了出去,小瓦跌倒在地,愣了片刻,急忙跑去刘将军的牙帐。
刘将军带人追她过了涂江,却只能被拦在城外。
她被人扭绑着进了城,听到都督府的人和霍停云的副将交谈,他们还在找借口,不愿意送辎重兵甲去逐城,甚至对收留逐城百姓也语焉不详,摆明了是拿他们当傻子。
姜月听得一时忘记了走路,身后霍家仆推了她一把,她才回神,踉踉跄跄地抬头,想着幸好,幸好她来得早,愿三哥及早振作,能劝刘将军带着逐城百姓南下远城。
野狗低低地吠叫了一声,姜月回神,看着霍停云,她叫不出他那身穿戴的名字,只知道她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装扮,如此丝滑绚丽的衣料,这些东西,她恐怕在逐城给人写上一百年的信,也换不来。
如果她也能给三哥买来这样一身衣服就好了,他穿着一定很好看。
霍停云见她迟迟不动,却看着自己,放肆大笑:“你难不成也怕死?”
姜月才起身,向着他微微一勾唇:“邈尔之魂,何惧幽壤?”
……
远城并不比逐城和抚西是军赛要地,它大半被抚西挡在身后,唯有半数地方与逐城接壤,因此驻兵不足一千人,在逐城失守之前,它的防备松散,易攻难守,聂照带三千精兵足以。
方回和李护交手多年,自然知道他性格纯正刚直,所以对他并未多加防备,但白日渡江攻城过于明显,聂照只遣一队先行分散乔装入城,再准备竹筏夜间渡河,里应外合,夺下远城。
阿泗在逐城将百姓安置的差不多了,又被聂照薅来随他们一起渡江。
“等到夜中攻下远城,我会留下大部分人协助你,你务必调度好全城,不许任何人进出,泄露一丝风声,然后秘密携逐城百姓渡江进城,你在逐城做了八年班头,这点事能做得好对吧?”
阿泗在重要时刻从不马虎,此次关系到逐城百姓存亡,他冲着聂照重重点头,拍胸脯道:“凭借咱们俩的默契,你放心就是,岂不是手舞足蹈?”
聂照这次却没有被他的乱用成语逗笑,只是依旧说:“逐城与抚西和远城之间有一江之隔,若只攻下远城,则会将我们分而化之,兵力分散反而不妙,就算有两座城池,也不过杯水车薪。依我之见,不如手握都护府来得稳妥。”
小瓦越听,瞳孔愈发颤动,他记得聂照和刘将军说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凶险的计划,而是说要以远城和逐城互为犄角,共御勒然。
可转瞬,随着聂照的讲解,他就知道了,不拿下抚西,还是一死。或许聂照从一开始抱着这个念头,他知道刘将军连图谋一个远城都犹豫不决,若提抚西,恐怕更避之甚远。
聂照指着低头上的江河山说:“远城地势较抚西稍高,虽也低于逐城,只要趁其不备渡江,于逐城是易攻难守,但对抚西来说就是易守难攻,若是逐城与远城呈前后夹击之态,我们一举攻下抚西都护府,则无需兵戈,抚西六城中有三城就能尽收囊中。
届时三城互援,可抵勒然百万雄兵。”
阿泗就算再不通兵法,也大惊:“可抚西屯兵六万,尽归霍停云所管,要攻下这六万人,就凭我们这三千人吗?”
聂照手指缓缓指向涂江:“抚西的六万人,尽数都在涂江边界,为抗勒然而设,往年早该援兵逐城,今年未有主帅军令只得按兵不动,已经略有躁动,待潜入抚西都督府将霍停云杀之,届时取他手令调兵逐城,再佯以勒然大军进犯消息传之,慌乱之中,他们未必能明辨真假。
抚西的守备军只要一进逐城御敌,那和我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是朝廷眼里的乱臣贼子,就算不想反,也不得不反。”
“可要杀霍停云谈何容易?都督府高墙深院,我们……”
聂照打断他的话,定定看向众人:“所以这次以命相搏,赢则风光无限,输则举城皆灭,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垂死挣扎,或许别有生天。”
阿泗握紧拳头,所以这次他的任务远比往日更为艰巨,他要在攻下远城后,第一时间封锁所有消息出口,一丝不得外泄,否则计划将功亏一篑。
他搭在膝上的手臂滑落,看向聂照:“你当真如此信任我?”
聂照支着腿,坐在草地上,他的唇色苍白,脸颊干裂起皮,冲着阿泗勉强扯扯嘴角:“我信你是个好人。”
姜月此去,是要逐城的百姓活,逐城的将士活,他会尽自己所能,完成她的夙愿,如若不幸计败身死,那他们两个死在一处,也算圆满。
到时逐城百姓皆迁移到远城,霍停云再胆大妄为,他也只敢借勒然之手清理逐城百姓,万不敢亲自下令杀人,否则如此发指之事令九州民怨沸腾,朝廷镇压不住,必要押他回京受审。
就算逐城失守,还有逐城的百姓在远城,他们会为守卫边境的将士大开城门,大家都能活。
众人沉默,等待夜色的缓缓降临。
聂照捏着掌心中的银莲蓬,放在干涸缺血的唇侧轻吻。
远城今夜静悄悄的,静得令人发指,只有城中百姓知道,子时有多恐怖的叫喊声,他们以为是勒然人越过逐城闯了进来,吓得瑟瑟发抖,躲在家中,只是不到一个时辰,声音就渐渐消失,好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似的。
有些人已经卷了细软携老小准备离城,走到城门口,却见站着的依旧是身穿大雍甲胄的守城门侯,他们神色如常地站在城门口,夜深了有些昏昏欲睡。
见到这些百姓还一样驱赶:“夜深了,不许进出城,都回去回去。”
有人大着胆子,咽了咽口水询问:“官爷,方才出什么事儿了啊?我们这听着实在心里不安啊。”
门侯左右看看,才不耐烦地说:“怎么胆子这么小?不过有些勒然人混进来了而已,已经被我们杀死了,回去睡觉吧。”
十几个百姓这才心跳平复,带着老小回家休息。
远城太守府已经被控制,家丁小厮女眷被关在柴房由人看守,方回和方巡则被押在堂前。
聂照擦着血的刀,垂眸神色厌厌地看向他们父子,浑身上下是藏不住的冷戾,他把刀甩在方巡脖子上,发出“咣”的脆响,一脚踩在凳子上:“我有事想拜托方太守和公子,不知二位愿不愿意配合?”
作者有话说:
邈尔之魂,何惧幽壤,邈尔,光明正义,幽壤,九泉之下。意思是我死了也是光明磊落的魂魄,不惧去到幽冥地府。
本来想写两章的,但吃瓜吃太久了_(:з」∠)_
第44章 第 44 章
◎一更◎
“飞光飞光, 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1]
副将来送衣物, 一进帐,见般若被发跣足,在帐中胡乱地狂歌旋转,痛饮手中酒水, 酒液顺着他瘦削的下巴低落到散乱的衣襟上, 副将大为震撼, 一时无法动弹。
般若转了几圈,终于发现他似的, 继续高歌:“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 夜不得伏……”旋转到副将身侧, 勾住他的脖子问,“是将军啊?”
副将不发一言,心中怀疑这样一个人, 难道能担此重任?他该去向将军请示,换个人来去勒然大营。
般若指尖放浪地点在他胸口,睫毛向上一挑, 跟钩子似的:“我猜将军是在想我这样的人去会不会坏事?你放心, 我的神志是清楚的, 况且就是我这样的人去,他们才会相信咱们是真心想要献降嘛~听说那个勒然二皇子萧律齐好男色, 我不去谁去?
将军你去?”
他上下扫扫副将, 把他一把推开, 自己跌坐在毯子上:“将军不要开玩笑了,你能豁得出去?”
副将见他如此,又是羞恼,又是觉得他说得对,但还是由衷叹了口气:“你是被流放到逐城的,怎么说也得是个犯官之后,何苦把自己糟践成这幅样子?”
般若仰头,哈哈笑了几声,接着掩面,神秘小声道:“是哦,我悄悄告诉你,我祖父是太子太傅加封光禄大夫,我的岳父是正五品翰林大学士……”
他语气过于玩世不恭,副将摇摇头,觉得般若又在发疯胡说,把衣服放下:“刘将军说,等到聂将军回来,以烟花为号,我们会趁机扰乱勒然军营,到时候你自己想办法逃出来,我们只能做到这些了。”
他起身离去,还是觉得应该找刘将军说说,换个人才是。
般若似乎已经醉倒在地,口中还在喃喃,副将已经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刘将军听副将鼓动,有了要换下般若的意思,最后还是太守李护力荐般若,说他虽放浪形骸,却临危不乱胸有丘壑,不然也不会将其聘为幕僚。
李护是个老实人,不会说谎,刘方志想了想,还是依照原计划,让般若前去。
逐城一直是个硬骨头,多年以来从没有向勒然示弱过,如今乍一求和,倒显得蹊跷。
勒然人一方怀疑逐城已经弹尽粮绝生死攸关,所以不得不求和,主张大举攻城;一方觉得这是大雍人的诡计,他们攻城多日,对方频频示弱,如今又要求和,逐城可是要塞之地,大雍怎会任其孱弱,想必是要引诱他们,降低警惕,好来一场瓮中捉鳖。
最后还是二皇子萧律齐大手一挥制止了他们的争吵,他身量极高,雄壮英武,深目高鼻,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残暴弑杀的贵气:“先看看情况再说。”说罢令人宣大雍使者觐见。
层层通报后,营帐大门次第掀开,手持兵戈的武士训练有素地后退两步,一道颀长清爽的身影缓缓走进,他一身素衣,发半挽起,用根木簪固定,笑容浅浅,向萧律齐躬身行一礼。
萧律齐捏着嘎巴拉搓动的手陡然一停,呼吸停了半拍。
“我也是您的礼物,二皇子殿下。”
……
“我乃远城太守,有要事向都督禀报,请速速通传。”
门侯验过身份后,将他和身后侍从放行。
十一个人顺利趁着在天将拂晓之前进了抚西,紧随方回的人头戴幞头,眉黑如炭,八字瞥去,皮肤干燥,嘴唇发白,下巴和上唇生着青青密密的胡茬,略弯着腰,低眉垂目,双手捧着个雕漆盒子,一副老实模样。
到都督府后,侍人通传,回来道:“都督还在兽园,请太守前去观赏。”
兽园、观赏,四字连在一起,总让人有不好的预感,方回目光忍不住向后瞥了一下,旋即收回,额鬓汗湿,擦了擦点头:“好,请速速带我前去。”
所谓在兽园在都督府的最深处,要绕过两个花园,曲径通幽,方才能见到大门,霍停云就任不久,所以并不完备,只粗粗见着个形状,里面传来几声走兽的嘶吼。
门前值守的侍卫搜身过后,只允许方回一人进入。
方回腰间被冰凉的硬物戳了一下,忙回身介绍:“这是我的侍从,事情是他发现的,我一句两句说不清楚,需要他来向大人回禀,你们尽可以检查搜身,让我一并带他进去吧。”
他碰了碰侍卫,把一锭金子放进他掌心:“你们也知道,西北苦寒,若有机会,本官还是想立功……”
侍卫哪敢在霍停云眼皮子底下收受贿赂,想了想,只得点头:“好吧,大人请进。”
方回越靠近霍停云,就越是紧张,几乎要同手同脚,尤其园中孔雀嘶鸣,走兽咆哮,他不停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可也没有办法,他的独子还在他们手中,若是他敢叛变,即刻就会将其诛杀。
方巡上次输了两万石粮草,他逼不得已才当着霍停云的面儿打折了他的腿,不狠下心惩戒,只怕霍都督会要了他的命,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怎么不疼?
一行侍卫带着他们穿过孔雀园后告退,视线陡然开朗,一座高三丈宽三丈长三丈的巨型铁笼伫立在中央,霍停云倚在旁边,见方回,轻笑:“方太守来得不巧,方才好戏结束了,不过留待到明日,便有更精彩的戏可看。”
方回只看一眼,就颤颤巍巍撇过头。
只见笼子中两只伤痕遍体的野狗尸体被几个侍卫抬出去,它头呈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歪折,颈部一道被撕扯出的伤口,鲜血滴滴答答淋漓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活生生咬断了一样。
笼子中有个血淋淋的人躺在地上,已经看不出面貌、年龄,身上的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那头禽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