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两个人坐在桌前面面相觑。
周琎是因为无处可去,林望星则是想打游戏,但不好意思在老师面前打。
最后是林望星急中生智,冲出去大喊一声:“哥!”
陆靖文出现的时候,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林望星缩了缩脖子,道:“老师说中场休息,你带她玩会儿呗。”
他好自己偷偷放松一下。
陆靖文知道他的小心思,但也觉得周琎在这里未必能放松,便邀请周琎到客厅喝茶。
周琎把他最开始和水果一起送来的杯子拿在手上,对他道:“我喝茶睡不着,喝水就好了。”
陆靖文给她倒了一杯凉白开。
周琎两只手拿着杯子,坐在沙发上一点一点地喝,好像把嘴占满就不用讲话。
陆靖文对别人的情绪并不敏感,可能因为他大多时候并不真正关心,但几句客套话在嘴边盘桓多时,最后说出来的却是:“你在生气吗?”
脑海里不知怎么回事,闪过写在石膏上的那行秀气英文。
周琎呛到了,咳嗽咳得肺疼。
陆靖文立刻上前,拍背的手在即将碰到她时停了一瞬,最终还是选择拍上去,想让她尽快平复。
周琎好不容易不咳了,问他:“你说什么?”
她扪心自问,确实有些生气,但她并不觉得自己表现明显,他为什么能够知道?再深想下去,一点怒火就要燎原。
陆靖文看她,如果说原来只是若隐若现,薛定谔的生气,现在就是怒上眉梢,明晃晃的火气了。
他决定避战:“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我弟学得怎么样,还好教吗?”
周琎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表情才勉强和缓下来,说起林望星的情况。林望星有个优点——他受管,一个人的时候可能不够勤勉自律,但在有人盯着的时候,学习效率并不算低。他在做数学题目时不够灵光,但未必是脑袋瓜转得不够快,也可能是类似的套路解得太少,外加天生擅长放弃,遇到一点难题就坦然略过,不去深究。
“听他说的一些事,能感觉到你们家很开明,不怎么给他压力,但没有压力也代表没有期待,或许有时候,还是可以对他有一点期待的。”周琎建议。
周琎说这话时很诚恳,完全放下他们俩之间那点不自在,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她不喜欢指点别人的人生,好的变化未必会受到感激,坏的变化却一定会迎来斥责,多一句嘴,就多一份大概率会引向坏结果的责任。
但身处其中,一句轻飘飘的话好像就能让事情变得更好,她到底还是没忍住一脚迈入,只希望踩到的不是浑水。
陆靖文突然感到一种少有的情绪。
隐约有点疼,又好像是后悔,更多的是不想见光。他把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揉在一起,终于明白,原来是羞惭。
纵使是好意,也终究意味着目的不纯,他们请周琎来当这个家教时,哪怕都在尽力表现出不是为了照顾她的模样,心里却又确实把这当做一种照拂。
但周琎不知道,她是全心全意想做好这件事的。不论是精心准备的教案还是耐心细致的辅导,又或者现在诚心诚意的建言,都让他觉得自己有一点丑陋。
陆靖文道:“我会和爸妈说的。”
周琎反而有点不放心:“你们可以再观察一阵子,毕竟我说的话也不一定准。”
陆靖文没有一点反对意见:“好。”
这话说完,他们便没了话题,两个人沉默着喝茶,直到周琎说时间到了,匆匆起身。从他身边走过时,隐约能看见她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陆靖文一个人在客厅里又坐了一会儿。
——
把陆靖文关在心里的某个角落,不再放他随便出来扰动人后,周琎给林望星补习起来渐渐如鱼得水,渐入佳境。
林望星很少在数学上获得那么多成就感。哪怕是把知识点明摆着贴在题目上,想要解出一些难题也不容易,周琎引导他几次,慢慢他自己也能做出一两道,堪称突破性进展。
他从没尝过这种甜头,一尝,就有些舍不得放手了。
周琎不怕他学不会,只怕他不想学。现在难得他有这种劲头,哪怕碰到一些知识点掌握得很慢,周琎也不催他,淡然得好像这个知识点本来就是这么难。
林望星学着学着,就学进去了。
周琎改完林望星做的最后一道题,满脸笑容:“今天全对。”
林望星拿回习题,看着上面的红钩,小脸涨得通红,激动道:“小琎姐,我想去跟我哥炫耀一下。”
周琎看了看手表,笑道:“去吧,已经下课五分钟了。”
林望星欢呼一声,跑了出去。周琎摇头失笑,收拾好东西,下楼的时候却被陆靖文拦住:“今天能迟点走吗?我妈想面对面地谢谢你,再等十五分钟她就到家了。”
林阿姨呀……
她点点头,乖乖坐在沙发上等待。
周琎其实知道陈思芸和林漾是常常联系的朋友,她们的房子太小、隔音太差,母女间很难有长期隐瞒的秘密。只是陈思芸从来不说,她也就假装不知。
林漾回来得比想象中快,她一看到周琎,就露出一个笑容。周琎还来不及紧张,就被她拉着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捏捏脸蛋又摸摸头,好像变回十岁的小女孩,而林漾是楼上楼下从小看她长大、和陈思芸关系最好的那个阿姨。
林漾夸个不停,夸到她头脑空白,等挥别林漾和林望星,只有陆靖文在身边送她下楼,周琎才突然晃过神:“等等,我手里怎么有这么多钱?”
陆靖文扶额,林漾的热情不至于让他感到丢脸,但多少有些无奈:“是学费。”
周琎的记忆回来了。
她才给林望星上了几节课,林漾就把一个月的学费都准备好了,说这是“预支”。哪怕知道自己一定会把课上完,周琎也不想占这份便宜,林漾却摸摸她的脸蛋,笑着说:“要是真等所有课都上完再发工资,暑假岂不是也要结束了?这是你凭自己能力赚的工资,趁假期好好玩,买自己想买的东西。”
周琎沦陷在这种温柔纯粹的好意中,好像她做什么都不算错。
于是没能拒绝。
第1章 放纵
林漾按着一个课时一百元的标准, 付了她一个月的家教费,足足两千四百元。
回到家后,周琎忍不住把钱从信封里拿出来数了好几回, 一叠崭新的百元大钞放在手里和那些零碎的五块十块凑出来的一千块不是一种感觉。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同省出来的钱相比, 赚的钱来得更容易的缘故,先前存的一千多块放在储蓄罐里, 她一分也舍不得花,现在脑海中却冒出层出不穷的花法。
陈思芸知道她赚钱了也高兴,只是叮嘱她不要乱花。周琎只好把那些念头在心里压了几天, 但辗转反侧, 抓心饶肺,最后还是没压住。
她不好意思花陈思芸的钱, 怕为一些本可以装作毫无影响的事情加重陈思芸的负担。但现在她能挣钱了,为什么不能稍稍满足一下自己的需求呢?
她已经忍耐了太久。
周琎在某个下午下定决心出门,突然得甚至没来得及约上官倩倩。
七月的太阳堪称歹毒,晒得柏油地面都要融化,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高温天独有的味道。公交站到书店的路程不长也不短, 周琎从公共汽车的冷气走到热浪之中, 没两秒就蔫了。
她撑了一把雨伞, 勉强挡些太阳光,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里偶尔有觉得她奇怪的, 心里不免想,如果此时撑的是遮阳伞,是不是就不奇怪了?
想着想着, 就忍不住往购物清单里再加上一把伞。
周琎走进书店,径直奔向那个熟悉的专区, 一眼看到曾经想买却舍不得下手的那套辅导书。高一的系列现在已经用不着了,高二高三的却还来得及买。
周琎还记得当时上面挂了一个八折,整套书共有九本,一起买将近四百块;现在则是八五折,整套是分科后的六本,一起买要三百多。
不划算。
但她不想等到开学以后再来看是否有更大的折扣了。她习惯了等待流行过时,习惯了把所有需求都变成非必要然后慢慢划去,只剩下一个什么都不能要、什么都不敢要的她自己。但现在,她赚到钱了——能花、也想花的钱。
周琎一口气把高二高三的教辅书全买了,还捎带一本眼馋已久的奇幻小说,眼都不眨地花出去七百块,感觉一直捆在身上的枷锁终于松开,全身上下到头发丝都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因为还要接着逛街,周琎把书寄放在前台,自己接着往商业街里走,把想逛的店铺都雄赳赳气昂昂地看了一遍。
她以前也是来过的,但大多时候只是走马观花,老板一问想买什么,她就情不自禁地开始心虚,快速走过一排排衣服,不敢拉出来一件件细看,更不用说拿着有些吸引她的款式去试。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每踏进一家店,都带着一股“今天必要买几件衣服走”的底气,耐心地一件件拉出来看,有心动的也能理直气壮地跟店员说要试穿,试完不满意便落落大方地说出缺点,也不怕别人以为是借口。
反复的挑选与尝试中,周琎开始找到合心意的衣服。
一次花一百块好像算不上多,人的感官也随着这个念头渐渐麻木,钱慢慢变得不是钱,只是别人口头的一个数字,钞票在这种氛围中一张张消失。
直到身上剩余的一沓钞票明显轻薄了一半,周琎才拎着七八件衣服勉强清醒一瞬——是不是有点买多了?
但每一件衣服都有它存在的理由,哪一件都不能少,它们甚至还缺一双相配的鞋。
周琎的脚像着魔一样,一路往鞋店集中的方向走去,步伐越来越轻快,好像穿上童话里那双让人永不停息的红舞鞋。
突然间,魔法解除,她停了下来,在一家金店门口。玻璃橱窗里摆着许多首饰,金光灿灿,但她没打算肖想。她是被角落里的一抹银色吸引而来。
那是一只银镯子,看粗细略有分量,上面裹着莲花纹,还刻了“岁岁平安”四个字。
金店的店员看到了她静静立在橱窗前。但她这种脸蛋还很稚嫩的小女孩看着就不像店里的消费群体,所以也没人出来招呼,让她得以在内心独自挣扎一会儿。
周琎可以找出一百个不买这只镯子的理由,但还是抑制不住地心动。她太想要这只银镯子了。
周琎走进店里,店员看了她一眼,哪怕知道她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还是温柔上前:“想要看什么?”
周琎直直走到那只银镯子前,眼巴巴地看着三百七十五的标价,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我可以试戴一下这只手镯吗?”
那种不自信又回来了。
店员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似乎在评估她想要这个镯子的欲望有多强烈,即使自己负担不起,又是否有可能把家长带来购买。
这种观察并不明显,也算尽力避免让人难堪,只可惜她太敏感,辜负了这份美意。
周琎想,她能怎么办呢,把钱包里剩下的钱拿出来,显示自己确实有购买能力吗?这好像只会让场面更尴尬。
于是她一声不吭,等待审判结果。
好在最后店员还是笑着应了一声,只是让她等等,从里间拿出纸巾、护手霜和一盆水。
周琎的手很瘦,再加上店员在她手掌最宽的两侧都抹上了护手霜,套上镯子时几乎没有任何卡顿,很顺利地落进手臂,再张开手掌向下轻晃时,银镯也能卡在手腕,不至滑落。
镯子的份量落在手上,沉甸甸的,让她的心像跟着坠住了一样安稳。
周琎的手抚过上面的刻字,好像她也是从小就被长辈无微不至爱着的小孩,因为不能时时刻刻照看她,所以拿来一只银镯锁着她的平安。
这样一份情意比什么都珍贵,只要戴在手上,即使其他衣服鞋袜亦或首饰再廉价也无妨,一只手镯足以遮蔽她的所有尊严。
周琎下了决心:“我想买两只。”
一只给自己,一只给妈妈。
店员脸上的笑容显得更真切了,又重又长地“哎”了一声,殷勤地帮她把手镯褪下,用脸盆里的水替她洗去护手霜,再用纸巾擦干。
周琎不怪店员前后态度的微妙差别,毕竟对方从一开始就很温柔,换做是她,也会在有钱赚时更开心些。
只是……她摸着口袋里的钱,想着付完两个镯子以后,能花的钱就只剩两百了。就像心里有个窟窿似的,她今天花钱时得到的所有张扬、自信,都穿过那个黑洞一样的窟窿飞速流失,让她一瞬间又变成昨日的自己,惴惴不安地等着店员为她打包结账,试图从这些东西身上重新汲取满足感。
周琎带着一堆东西,赶在陈思芸到家之前回家。她知道多了这么多东西瞒不了陈思芸,也没打算藏,但掩耳盗铃一般,至少不想在回家时被她直接撞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