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心里却是不及格的。
封铎开口问道:“怎么会想到去书屋?”
花月解释:“开始我也不知道那是一间书屋,因为手机被我玩没电了, 最后联系你时又一直显示不在服务区, 我想着干等不是办法, 那间有光亮的房子目测距离不远,所有就想着要不要过去借个充电器。也是巧了, 我刚下车就碰到了书屋主人还有他的……女朋友?他们挺热心的,看到我的状况略微询问, 便主动提议载我一道回去,我想了想也没有推辞。”
说完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花月再次想到那个脸色冷淡的青年老板。
与封铎素日板脸给人的威凛难近感不同,那人的面冷是自眼神外显的,仿佛一种漠然,一种无俗欲的与我无关,若是不礼貌地对其擅自揣度一二,花月能想到一个或许更贴切些的形容词,厌世。
不知是否准确。
当然,也会有例外的情况,比如他看向虞小姐时,视线低敛,隐含温柔,好像离群的孤鸟终于寻到栖息的窝窠,心甘掩去满身戒备的刺芒,再无忧虑患失,不安与彷徨。
她继续说:“我在书屋参观了一圈,看到一张毕业照,上面有书屋老板的名字,紧挨着还有你的,可仔细去对照,发现人脸并不符合。”
封铎:“那是弋阳。当年我们一起离校,开始接触赛车。”
花月有些困惑:“他是你朋友,那刚刚你怎么不进去打声招呼?”
封铎沉默下去,他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的夜幕,眼底同样映出一片不见底的晦暗。
良久,他苦涩问道:“弋阳的腿,你有注意到吗?”
花月想起青年行动不方便的背影,想到他与虞小姐的那张合照上出现的轮椅,她隐有所思,轻轻点头:“他好像腿部受伤了。”
“是残疾。”
封铎用一个残酷的词汇纠正,短暂的胸腔起伏后,他朝她揭开旧日的伤口。
“北州旅游业不算发达,但附近连通雪银山脉和镜湖有一条929国道线路,因雪山湖光的天然风景,年年吸引来不少游客自驾游玩,若是家庭出行主要为的观光,可若是携朋带友,那便是想找寻刺激,很多富家子弟来雪银山附近飙车,比速度,更比胆子,类似100米直线距离急刹,最后两米为限,谁的车头离山体最近,谁能拿到两万块……”
花月蹙眉:“很危险。”
封铎平直的声线无起伏:“但我们攒够了徐姨的手术费。”
那是弋阳的母亲,徐慧。
与出轨家暴的丈夫离婚后,她一人含辛茹苦将弋阳拉扯大,而封铎幼年丧母,与父亲更缺少亲昵,在他最渴望亲情的时刻,是徐慧给予他如母亲一般的关怀,更填补了他心里一直缺失的一块情感空白。
他与弋阳的相处更如亲兄弟般,从小学,初中,再到高中,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后面又陆续在校结识了席泽、方岩、穆宣等人,他们共诉理想,中二说着大话,偶尔还会吹些不靠谱的牛……那是最无烦恼的阶段,除了分数与择校的话题,百无禁忌,不过弋阳不是,他是尖子生,预定名校的好苗子。
然而所有安枕的一切,随着徐姨某一天突然的胸痛发作结束,弋阳带她去医院检查,诊断结果为急性A型主动脉夹层,是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五十的心脏血管危急重症。
那时距离高考只剩三个月,但弋阳的天塌了,封铎更好不了多少。
花月听他诉着过往,声音越来越低,每一个字都艰涩,她心里不忍酸胀,可见他开车,也无法立刻握上他的手劝慰一二,想了想,她轻轻拍了拍他肩头,以此安抚。
封铎陷在回忆中难以分神,继续声音道:“‘反哺之私,前程可弃’,这是弋阳的原话,但我不能让他一个人扛。”
花月心也揪着,问:“手术费需要多少?”
“20万。”
对于小城居民而言,这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
即便连同亲友筹款,大概也远远不够。
所以,两个刚刚成年的少年只能硬着头皮,选了一个最危险的方式去保护他们爱的人。
“手术顺利,但后期疗养费用昂贵,飙车线路被人举报,这条门路再走不通,但天无绝人之路,我的一段山路操作视频被那群二代传到网上意外引来流量关注,自此遇到生命的贵人伯乐——Silver Tiger车队首位华人车手,也是我和弋阳的师父,简峯。”
花月略微诧异口吻:“弋阳之前居然也是职业车手?他的气质看上去完全不像。”
弋阳身上明显更多的是书卷气质。
她做客观评价。
“他是。”封铎认真肯定道,“弋阳是我的领航员,拉力赛无法一个人完成,它需要车手拥有一个默契的搭档。”
花月:“那后来呢……”
想到弋阳的腿,她眉心隐隐一跳,夹带不安。
“有师父帮扶,我们算是入行顺利,最起码资金上不再受窘,我和弋阳请了专业的护工照顾徐姨起居,而后全身心留在国外积极备战比赛,可在正式进入WRC的第三年,芬兰分站赛上,我一时求胜心切,误估风险,在急转车道减速太迟,车子脱离控制冲撞山体造成严重事故,那一次,弋阳残了腿。”
他说到这里。
车子继续行驶于冬日林道,灯束打在混沌的黑暗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车内没有播放往常的摇滚躁响,一时安静异常。
花月欲言又止两次,最终还是放弃,她不擅安慰别人,更说不出时间会冲淡一切这类不痛不痒又不负责的话。
她同情弋阳的遭遇。
但对于封铎,她此刻更加小心翼翼,她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也需要做点什么。
看到他克制下的面无起伏,明明刚刚坦露过心扉,又下意识立刻伪装得云淡风轻的样子,花月竟有些心疼。
她目光不动,看着他忽的启齿:“封铎,你停一下车。”
封铎以为自己听错,确认问:“现在?”
“嗯,现在。”
他便没再多言,听从地将车靠边停下,而后看向她,不明所以,目光询问。
花月垂眸打开安全带,目光温柔地向他靠近,接着,她伸臂紧紧拥住了他。
不必再开口。
彼此体温的传递便是最直接的安抚。
封铎先是一怔,又很轻地叹了声气,最后闭上眼睛用力回搂过去,顷刻间卸了周身全部紧绷的力气,同时也收回防御的壳。
两人默契的缄默,能胜一切言语,一切形式。
她在无声地告诉他,安慰他,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
……
回了木屋,封常军与赵美娟早已经睡下,两人轻手轻脚进门关门,拥抱一下,各自回房。
封铎叫她先去洗漱,花月有点犯懒,但知道他是想叫自己早睡会儿,为不辜负好意,只好戒断拖延,抓紧换上睡衣去了盥洗室。
洗完回来后,她给封铎发去消息,但很久也没听到他打开房门使用洗手间的声音。
她躺在床上,很累,却又一时睡不着。
翻来覆去十来分钟,她重新拿起手机,好奇地在浏览器搜索页面打上封铎和弋阳的名字,原本她以为他们或许在国外更火,结果一搜,国内的新闻资讯已然足够叫人眼花缭乱。
她从上到下浏览过去,话题中心多是围绕封铎或者Silver Tiger车队,她点开好几个都没找到有用信息,便按年份设定,将新闻报道时间限定在弋阳出事的那一年。
果然有效。
掩去表面绚丽的浮华,便剩下藏在角落里的真实,除去冠军荣光,享誉盛名,车队车手的成长另一面,还有伤病悲苦与自责愧怍。
花月挨个去看。
醒目的红色标题,加大加粗的噱头字眼,用语分明的不友好。
笔者站在道德制高点,摆出如受害者般的咄咄架势,炮轰质问封铎为何只知追求自己的速度成绩,却置队友性命安危于不顾。
一个个的诛心之问,连篇的唱衰之言。
下方网友评价更不客气,纷纷议论简峯苗子选错,老将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还有人趁机煽风点火,引导众人联想封铎的激进开法已经造成严重事故,是否应该受到国际汽联制裁禁赛的处罚。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吃瓜姿态好不尽兴,哪怕无冤无仇也自诩正义之士,只想针对这一次失误就将封铎的职业生涯判处死刑。
竟有种熟悉的感觉……
花月指尖顿住,目光扫过那些口诛笔伐的愤慨之言,忽的嘲弄似得哼出一声笑。
丑闻刚出时,她不是同样如此吗?
百口莫辩,或根本不屑去辩,可置之不理的态度显然不够叫看客尽兴,除了一小部分人真正关注事情本质,其中的绝大多数更想看的,其实是公众人物失态后对他们求饶的滑稽,以及风光靓丽者云端坠地的戏剧。
人性如此。
这样看,原来封铎早走过一遍她的路。
但他比自己要强得多,没有一蹶不振,放逐逃避,而是登上顶峰,重获所有人的注视敬意。
如今网页重新搜索封铎的名字,头版位置当然不见曾经不知名小将受诘问质疑的话题,只有含金量十足的独家专访,以及他作为中国汽车运动领域杰出代表人物,对CRC未来发展提出的建议,还有对国内青年闯进世界舞台的期许。
封铎硬生生将自己反面教材的人生,走成励志自序,还得叫同圈后辈人人诵读。
爽文啊。
花月一时词匮,脑海中只想到这么一个形容。
而后开始反思自己,该何去何从。
这时,屋外传来走动声响,应该是封铎出来使用了洗手间,大概十分钟后,客厅重归安静,片刻后,手机铃声一震。
是封铎的信息。
【我们明天回客栈住。】
花月想想,回了一个问号。
封铎:【铃铃说,小白脸明天会退房离开。】
花月:【这么快?】
还以为何棣大老远从景川折腾过来一趟,就算不掘地三尺地找她,也会耗上一周再走。
毕竟是冯凛的指任,血脉压制,他哪次敢马马虎虎。
封铎有点意味地回复:【怎么,舍不得了?】
【……我巴不得好吧,在你爸妈家住,多少还是有点儿不方便的,而且也不好一直打扰。】
他不咸不淡:【嗯。】
【那明天几点?】
【再说。】
花月眯了眯眼,看着封铎只言片语故意端架子的样儿,不爽地打字道:【封老板,没记错的话,我的201号房间好像已经到期了。】
他这次回得很快:【续住吗?】
花月:【看某人的态度喽。】
等了等,聊天界面一直未再有动静,花月躺下打着哈欠,越等越困,将要闭眼前,手机震动一响,屏幕弹出的最新一条消息,字数略长。
【房费全免,三餐全包,任意房间,无限续住,陪.睡服务,随喊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