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她试探地问了声司机,“师傅,我们到什么地方了?”
“你说这儿啊。”司机扫了眼后视镜,道:“快到你们要去的那家旅馆了,就是咱延水县延水镇。”
边说着,司机微微倾身往前探头看向车外,“这会儿,应该是到了清荷路了吧,这雪大的,路都看不清。”
后面司机还说了些什么,大概是抱怨雪天之类的话,不过黎月筝已经听不清了。
黎月筝的视线停在车窗外,瞳孔稍稍有些失焦。
到旅馆的时候时间还不算晚,章桐先行去洗澡,黎月筝便坐在桌前安心写稿。
旅馆靠近马路,这个时间还有些吵嚷,但好在他们房间的楼层偏高,倒也不至于到扰乱思绪的程度。
然而,黎月筝却静不下心来。
思绪走走停停,字敲上去又挨着删除,脑子里都是方才看到的那个汽修招牌,还有司机的那句话。
延水县延水镇,已经到了清荷路。
她不是一个难专注的人,特别是工作期间,更是少有这种分心的时候。
可这种思绪不稳的状态从要来延水县开始就隐隐作乱。
外出拍摄的时候,尚能用工作麻痹神经,把乱糟糟的心情压下去。可现下安静下来,埋在心底的情绪就如同海浪般一股股冲击过来,让她心思难安。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次把写出来的东西删干净时,黎月筝关上了电脑。
她拿上外套,快步往房间门口走,“章桐,我有事出去一趟,一会儿给你带饭。”
“这么大雪你去哪儿?”章桐关了水,大声道:“眼看天就快黑了。”
黎月筝迅速换鞋推门,“放心,就在附近,马上回来。”
-
清荷路是条未经修善的老路段,路边没有绿植,全是光秃秃的水泥地。沿街有小餐馆和五金店等小商铺,看起来都是很有年头的样子。
积雪堆在街角,和泥水混在一起,树叶和细小的枝干落得到处都是。气温极低,雪花纷纷扬扬,鼻息间有路口烤红薯的香气。
顺着记忆,黎月筝走到了清河路的尽头,沿着一条黑漆漆的巷子七拐八拐,来到一扇早已生锈的铁皮门前。
门口堆着一些废弃的桌椅和木板,像是许久没有人来过,上面已经盖了层厚厚的白雪。
黎月筝推门的时候,夹缝里发出尖锐的摩擦声,铁皮门晃荡两下,似乎随时能掉下来。
越往里走,越瞧着破败。
矮房的墙皮大多已经掉下来,墙壁斑驳,坑坑洼洼的显露出里面的红砖。经过长年的暴晒雨淋,砖石褪色发灰,不过仍能看到用油漆或者粉笔在上面涂画的痕迹。
这排房屋的门窗已经被塑料膜封闭起来,窗框都是粗厚的木板,很多已经腐烂生了虫洞。隐约还能看见窗户上“理发”、“杂货”的字样。
再往后就是五层楼高的筒子楼,天空灰暗,这栋楼更没什么生气。
一模一样的单间,窄小的木门颜色已经褪到发白,有些窗户的玻璃已经碎掉,又脏又薄的窗帘堆在窗口。楼梯口倒着一个烧得黑漆漆的炉子,前面空地上全是垃圾和杂物,废弃床垫中间已经烂掉,露出里面断裂的弹簧。
这里的时间好像是静止的,被城市遗忘,废弃。
已经没有人居住,甚至连流浪的猫狗都不愿在这里栖身。
黎月筝小心地走上楼梯,来到位于三层的一个房间门口。走廊里都是垃圾,倾倒的油漆桶有不少滚落的塑料瓶,墙壁上全是黑色烟迹。
门口锈得厉害,黎月筝的鞋尖对着屋子,好半天没有勇气推门进去。
漂泊了一整天的心绪在此刻沉淀下来,黎月筝却心脏抽紧,喉咙都微微痛起来。
一阵寒风吹过来,让她稍稍清醒了些。在原地停了许久,黎月筝闭了闭眼,深呼一口气,终于把手搭了上去。
房间的灰尘气很重,忽一拉开还有些呛人。
里面的摆设陈旧,简陋到没有什么现代化的家电,只五斗柜上一个早就坏掉的老式收音机,看着像是屋里最贵重的东西。
发黄的墙壁上挂着个老式挂历,黎月筝走过去,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指尖传来股潮湿的黏腻感。顶部的脊处有被撕掉的痕迹,最上面一页的日期显眼。
停留在2014年7月3日。
黎月筝沉默地注视着那排数字,突然觉得鼻尖发酸得厉害。
快十年的时间,她第一次回到延水,那段停滞的记忆像扭转了齿轮,在经年的沉寂后终于有所前行。
突然,身后卧室里传来踩到木板的响动声。黎月筝闻声偏头,脑海里是延水老旧的电线,和筒子楼斑驳的午后光线。
画面从脑海凝结到眼前,有张面孔在光线里清晰起来,和十年前重叠。
“黎月筝。”
男人低沉的声音灌进耳廓里,仿佛穿过光阴,有瞬间让人分不清是过去还是现在。
直到男人走出来,黎月筝才真正回过神来。
在这里看到贺浔太不真实,黎月筝愣怔在原地,微微抬头迎着他的视线。
“贺浔?”黎月筝眉毛蹙起,眸中是掩不住的惊愕。
“你怎么在这儿?”呼吸莫名急促起来,她手指捏紧袖口,努力让自己维持镇定。
相比之下,贺浔要平静得多。
“你呢。”他缓缓走向黎月筝,反问她,“你怎么回来了?”
他问的不是你怎么在这儿,而是你怎么回来了。
她真的有太久没回过延水了,久到她已经快忘记自己曾在这里生活过,忘记自己在这里认识了贺浔。
一时间,黎月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房屋窄小,男人的气势太强,压得黎月筝不自觉地往后退去。
贺浔盯着她,目光锋利仿佛能穿透她。
“黎月筝,你居然还知道回来?”
他的声线冷硬尖锐,字字从牙关挤出,像是在逼问。
不知不觉,背部已经靠在墙上,黎月筝步子一停,只能同他对视,“我怎么不能回来。”
黎月筝咽了咽喉咙,“这是我家,这话还是问你比较合适。”
片刻,贺浔冷哧一声,“十年前这里是你家,十年后可不一定。”
“你以为我愿意过来吗。”贺浔语气间带着些淡淡的嘲讽,“黎月筝,我是个商人。”
话中的意思隐晦,不过稍一思索就能想明白。黎月筝愣怔几秒,才慢慢反应过来,“你买下了这栋楼?”
贺浔没回答,只沉默着看着她。
黎月筝明白他的意思,指尖微缩了下。
当初住在这里本就是租住,无论这房子是谁的,就算现在落到贺浔手里,到底是和她没什么关系的。
“那今天是我冒昧,未经允许就闯到这里。”黎月筝垂下眼睛,声音闷闷的,“最后一次,下次不会来了。”
眼前的人垂下眼皮,贺浔看不见她眼底,只让人觉得冷淡,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抗拒抵触,拒人千里。她好像比上一次更纤瘦了些,眼睛大而亮,却没什么温度。
故地重逢,听起来浪漫的场景,却冷漠到如陌生人一般。
贺浔突然就没了心情,他退了半步,冷眼睨着她,“你知道就好。”
说完,转身便走。
然而,在贺浔就要踏到门口时,黎月筝却条件反射地拉住他,“低头。”
话音落下,两个人都是一愣。黎月筝身体僵硬的厉害,五指骨骼似被电流击中般发麻。
一如十年前,是身体的下意识反应,有时候甚至比记忆深刻。
或许是故地重游,旧人在旁,黎月筝恍惚间有了种幻觉,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脑子里涌入杂七杂八的片段,思绪纷繁。
这栋筒子楼的层高比较低,门框更是矮了一截。从前贺浔进出的时候,总是会不小心撞到门框上,每到这时,黎月筝总是会习惯性地拉他一把,然后笑着告诉他要记得低头。
有次黎月筝不在家,回来看到贺浔时,就发现他额头上红肿的一小块。向来肃着张脸的贺浔难得有这样滑稽的模样,黎月筝笑得前仰后合,全然没注意到他的沉默。
再后来,黎月筝也到达了门框那样的高度。
她被贺浔抱起来了。
贺浔脾气冷硬,本是个难哄的性子,可对黎月筝来说,他又最好哄。
当时黎月筝搂着他的脖子,轻轻吻在他的额头上,上下嘴唇厮磨着那处皮肤,然后低下头,在他耳边小声咬着字音说话,“贺浔,别站在门口,好冷,回去好不好。”
哪怕当时是炎夏,贺浔还是信了她的鬼话。
彼时黎月筝只穿着白色的小吊带和短裤,被贺浔牢牢托抱在怀里,他还不忘替她拉下搓起来的衣服边角。就一句话,让贺浔放弃了吓唬黎月筝磕到门框上的念头,把她抱回了房间里。
延水像是种催化剂,把过往的一切通通放大,提醒着黎月筝每一个曾经,让心底那股情感破土,再克制不住地发芽。
起初接这个任务,是黎月筝对自己的考验。亲自拨开过去的那层纸,好像就能证明过往陈旧的彻底。
可现在看,实际好像大相径庭。
此刻,皮肤相贴的触感明显。黎月筝拉着贺浔的手腕,动作快到把自己都吓一跳。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黎月筝火速收回手。
然而男人比她更快,在黎月筝往后退去时,贺浔左手关上木门,右手拽着黎月筝把她按在门墙上。
心脏跳动快得像要飞出来,黎月筝第一次没敢直视贺浔的眼睛,偏头躲避着视线。
贺浔没如她的意,虎口卡着她下巴强势地让她同自己对视。
四目相对,黎月筝看清贺浔的瞳孔,像是压抑着什么,已经到爆发边缘。
指腹的凉意让黎月筝起了层鸡皮疙瘩,喘息渐渐深沉。黎月筝瞳孔剧烈闪烁,仿佛有什么在动摇。
男人的声音像是被烈酒浸染过,低冷紧绷,刺辣的让人心口酸痛。
“黎月筝,你明明什么都记得。”
黎月筝喉间一涩,说不出话来。
下一刻,贺浔突然低下头来,带着极强的侵略感和目的性。仿佛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黎月筝猛地推住他的肩膀,用力偏了头。
贺浔落了空。
黎月筝胸口起伏不定,还没等她说话,贺浔率先开口。
“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