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护士有点愤愤不平,“这家属也太离谱了,病人需要照顾的时候一个没来,家里没人带孩子煮饭了,这就跑来骚扰,我们劝几句,那老太婆吃了炮仗了——”
旁边的护士听了赶紧拉了她一下,皱皱鼻子示意她别说了,那女孩儿也知道失言,没再继续抱怨,只叹气,“我瞧着病人情绪很低落。”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手机充电器,“你们瞧,就连这个也落在床上了。”
她对荀秋说道,“你认得她的吧。”
这两天荀秋没少上来看高绢。
荀秋点头,“我和她是同事,我带给她吧。”
充电器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护士放心交给她,呼叫铃响起来,她又拎着治疗蓝去忙别的事,只留着赵竞持和荀秋面面相觑。
“她…她家里人呢?”赵竞持很不解,“啧”一下,又补充,“我是说,她自己的爸妈呢?”
荀秋有些默默,“她是蓉城人,远嫁过来的。”
四百块的车票、八小时的动车、离不开身的孩子,很轻易挡住了远嫁女人回家的路,荀秋没有再多说,握了握手中的充电器,打开包包放好,又给高绢发了个信息。
深蓝:【你的充电器落在病房了,急用的话我一会儿给你送过来?】
等了会儿,那边回复,【不急用。】
深蓝:【那我带学校去,明天你来拿。】
荀秋刚把手机放回口袋,立即又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按亮,看见“高绢2019英语撤回一条信息”,她有点疑惑,想问一下怎么了,可高绢又在下一秒发过来一个简短的【嗯】。
“那我送你回去?”赵竞持有点不确定她的目的地,挠挠脑袋,“那个,你回哪里啊?”
荀秋撇撇嘴,拍拍他脚下的箱子,这些衣物用品都是妈妈从融贸带过来的。
“怎么不回‘咱们’在河东的房子了啊?”赵竞持笑。
一说到这个,荀秋脑袋都大了,语文组的群里都快吵翻天了,她得先把行李带回融贸,然后马上去七中开会。
哪里还有空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走一步算一步吧,总之领结婚证是要两个人自愿到场的,谁把他们绑过去都不作数。
学校的事情很多,但仍然有人忙里偷闲要八卦高老师的事情,事情不在乎就是说高绢当了小三被人家原配砍伤。
可赵竞持那边拿到的笔录却与这个完全相反。
凶手是高绢老公的同事,两个人勾搭成奸,男人却把高绢塑造成纠缠不休的怨妇,长期这样洗脑,小三逐渐起了歹心,要排除高绢这个“难题”,好和渣男长相厮守。
“荀老师,你这几天也在医院吧。”有初中部的老师也过来这边八卦,眼睛闪闪的,有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到底她俩谁是小三啊!?”
荀秋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把别人的苦难当做玩乐,她不想再让办公室的人搬弄是非,只好说,“高老师知道她老公出轨之后就一直想离婚,只是苦于争不到孩子的抚养权,一直在退让,在医院检查的时候,都测出可能有了抑郁的倾向。”
“抑郁啊?”年长些的老师不屑一顾,“矫情得很。”
显然这个消息没有网上传得那么劲爆,来人有点意兴阑珊,不再想和荀秋讨论这些。
荀秋想了想,掏出手机给高绢发消息,【高老师,警方晚上6点就会发通告阐明事情真相,你不要太在意那些人胡说八道。】
斟酌一下,又把后面那句删掉了,只告诉她警方的消息,发完等了会儿,没收到回复,荀秋叹了口气,手指轻划,奇了怪了,怎么今天给谁发信息都不带回的?
就连中午她给薛均发的【晚上有聚餐不回去吃】,他也没回。
想想已经两三天没见到薛均了,手指随意在屏幕上划动,荀秋回顾了一下这两天的信息,自从他们保持FWB关系以来,他还没有这样冷淡过,平时即使再忙都会抽空回她的。
这是怎么了呢?她隐隐有一些失落,想打个电话过去,可到底没拉下这个面子。
薛均总是笃定她有多爱他似的,她不想落这个下风。
不回拉倒,荀秋闷闷地想。
五点半的时候赵竞持准时到了正人楼接她,这回倒是没有骑摩托车来,“请吧。”他拉开车门,稍微打量了一下她。
荀秋果然是对他一点意思都没有。
即使知道他要带她去和朋友聚餐,依旧没怎么打扮,简单丸子头,清淡的妆容,普通的衬衫加牛仔短裤,隐形眼镜也没有戴,沉重的黑框架在高挺的鼻梁,把水润潋滟的眼睛遮到呆板几分。
见到他在等,脸色平静地抱着书本慢慢踱步,好像要去参加补习班般严肃。
可即使是这样,她的白皙的肤色和精致的眉眼依然夺人心魄,而且她的声音好甜,有时候低低地说着,听得人耳朵发痒。
赵竞持咳了一声,打转方向盘往中心广场开。
他们在十分钟之后到达了餐厅。
在赵竞持为她拉开包厢门的那一刻,荀秋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席位中有一人非常眼熟,没等她开始搜寻记忆,李熙已经站起来冲她笑出白牙。
“荀秋!”他招呼她,“还真是你啊!我说呢,视频里面就看着特别眼熟!”
“李…熙?”
一桶冷水浇在了头上,寒冷顺着骨缝沁进来,通天彻地的冽冽风雾包裹身躯,仿佛置身冰原荒丘般,她不自觉地轻轻颤抖。
赵竞持认识李熙,没道理会不认识他们同一科室的薛均。
稽查处和经侦队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她竟然到今天才想通里面的关窍?
熟悉的温润声音自背后响起,荀秋木然转身,见到薛均双眸清光泠泠,他薄唇轻扯,垂眼看着她,笑道,“荀秋,是你啊?”
清隽俊秀的脸上疏淡冷凝的神色,就和从前他们互相避嫌的那段时光,一模一样。
可荀秋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傻乎乎的女孩儿了,她很快镇定心神,挑起了礼貌得体的笑容,昂首看他,一样的语气,一样的疏离,“薛均?!是你啊?”
第七十八章
荀秋不认为薛均会知道她与赵竞持的协议, 在她看来,事情的脉络很好摸清,薛均早就知道她和赵竞持在接触, 一如他从前那般的放任态度, 不管不顾地冷眼旁观。
她怀疑,薛均非常确定她不会喜欢上赵竞持。
斛筹交错间他在人前的坦然, 让她觉得极力压抑着情绪的自己很可笑。
恍惚之间, 她好像回到了多年前在南山的那个夜晚,房车旁的暖色灯光落在他蓬松的头发, 明明熟悉的两个人目不相接坐在各自的圈子,偶尔随从席间氛围掠过客套疏然的打量。
这段“感情”就是一团乱麻, 是注定会在某个时刻结束的一场美梦。
原来她心里仍存有幼稚的幻想, 奢求那万万万分之一的可能。
十二年了, 那种求而不得的苦涩一如昨日深刻, 可她不会再轻易落泪。
他们离得太远,她听不见他因为沉闷而变得缓慢的心跳, 也看不见桌底下因攥紧而青筋脉络凸现的手臂,更加不知道他会在打开她那条【今天不回来吃饭】的同时收到赵竞持的邀约。
那个时候, 薛均还拎着趁午休买回来的鲜鱼和佐料, 手指上沾着水, 不够前沿的指纹锁三次否认了他的权限, 警告声“呜呜”响起, 他只能按亮触摸屏, 深吸一口气, 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那一串她已经用惯了、而他深恶痛绝的密码。
20070901。
记忆中樟树落下的红色果实犹如实质地落到肩膀, 他却好像承受不住这种沉重般失去气力。
清晰的“咔咔”两声,他得以用她和严知的恋爱纪念日来打开这间屋子, 这么多年过去,它或许已经不代表什么,可那个人却始终蛰伏在她的生活,他们依然会一起追剧、互相分享剧情解析的链接、祈祷马丁长命百岁。
体面只够支撑到关上门的那一刻,塑料袋跌在地毯上,水浸没布料,撑在地上的手也染上鲜腥,失水的鱼奋力扑腾,张着嘴,垂死挣扎,无济于事。
他盯着它,眼前却越来越模糊,酸涩失控地滚上喉间,有更咸更苦的水珠无声落进白毯。
“咱们嫂子不喝吗?”
“别乱喊啊,对人民教师尊重些。”赵竞持嘴上这样说着,眼睛却笑得眯起来,他挡住了来人的敬酒,对有些呆滞的荀秋低声问道,“吃不吃海鲜?”
虽然他心里有鬼,可荀秋不过是答应以朋友的身份过来,模棱两可地给他一个面子罢了。
他从来没介绍她是他的女朋友,但他相信,总归会有这么一天。
席间气氛很热闹,在无人注意的时刻,他把剥好的虾慢慢推到了她面前。
“谢谢。”
荀秋冲他弯了弯眼睛,不带犹豫地捻起来蘸酱。
赵竞持被这个笑容晃了晃眼睛,瞳孔几近失神地微缩,险些没拿稳手里的杯子。
薛均的忍耐力在这一刻达到了极限,他侧过去和旁边的人说了一句什么,慢慢起身,田泽让开空位,他径直离开了包厢。
薛均回到了河东。
鸽子房的灯渐次亮起,冷淡风的装潢层层染上暖光,玻璃瓶里的花朵谢了,枯萎的花瓣边缘焦黑,有气无力落在格子餐布。
他把新买的鲜花换上,整理了桌面,随后他坐在沙发上,长腿微蜷,开始等待。
可荀秋整晚都没有回来。
直到微光从东边的山脊亮起,暖阳迸现,薛均的手机响了一声,他半睁眼睛,看见跳出来的备忘录上写着,【20。】
原来到给兰花加液态肥料的日子了,这也是他搬到在这里的第二十天。
他起身走到了阳台,为遮阳网旁的兰花盆栽加上了营养液,接着他灌上小喷壶,一下下地按着加湿空气,片刻后,他顺手收了栏杆上挂着的沙发小毯子。
手机没有新信息,他打开了之前办案时候加的闲聊群,田泽在@赵竞持,用很了不得的语气问他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有回大队。
薛均面无表情地将这个群折叠到后台,长按删除。
临窗远眺,赵竞持的车慢慢开进了地下车库的入口。
从地库电梯上来至多花费五分钟,可荀秋拖了半个小时才到达。
她拉开了门,顺手把包包和赵竞持赔给她的丝巾搁在了台子上,低着头脱鞋。
轻柔的一块布看起来却这样尖锐刺眼,薛均忽然笑了声,如果他那天没有看见赵竞持手上的彩色蝴蝶结,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条丝巾已经不是自己送给荀秋的那一条了。
“回来了。”他的声音冷到没有任何温度。
“嗯。”荀秋太累了,她没有功夫在意冷战中的恋人的小情绪,也没有思考为什么今天薛均没有去稽查局。
下午还有课,她现在只想洗个澡,然后马上睡一觉。
她漠视的态度实在让他的心一下坠进了长满荆棘的谷底,密密麻麻的刺疼漫上来,他长长地叹气。
荀秋会这样无视他么,从来都没有。
为什么。
赵竞持不过出现了两三个月罢了。
“我们谈谈?”他走过去,想了想,还是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温暖的怀抱让荀秋的疲惫稍减,她抵在他的胸口,叹了一口气,不想再争吵,“不谈了好不好,我好累,等醒了再说吧。”
薛均抿了抿唇,“好。”
荀秋匆匆洗完了澡出来,窝进被子没一秒钟就睡过去,空调的挡板打下来冷风,她蓬松的长发像海藻轻动,衬衫下笔直的腿光润白莹。
薛均伸手试了一下风速,有点无奈地帮她盖上小毯子,又想起身去拉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