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尽可能地维持着一个老师该有的模样:“我明白的仲岩妈妈,您也很不容易。”
仲岩妈妈抹着眼泪:“田老师你都不知道我压力有多大,本来生意就不好做了,然后还遇上疫情,手底下店员还不好管。我觉得我对他们都够好了呀,就这还不满意,背地里骂我、说我坏话,我店里有监控我都能听见。本来盼疫情过去,想着日子能好过一点,结果生意还是起不来……”
田野赶紧拿纸巾:“仲岩妈妈您平复一下情绪……”
“我不知道怎么平复,孩子们也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再婚。可眼看生意要不行了,我不趁现在赶紧再婚,真等店倒了可怎么办啊……” 仲岩妈妈接过纸巾擦着眼泪,“我还不都是为了他们吗?就这样我每天回家这么累,一个两个连个笑脸也没有,我能给的都给他们了呀,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田野一时没忍住,到底还是问了出来:“那孩子的亲生父亲……他不管孩子吗?”
“他算了吧,孩子从小到大他管过什么呀,他什么都不会,孩子跟着他肯定受委屈。”仲岩妈妈说,“好在仲岩现在大了,也懂事了,我有点什么难过的还能和她倾诉,可仲岩弟弟还小啊。”
她再度流下泪来:“我就常跟仲岩说啊,她弟弟要是以后发展不好,那我也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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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这种时候,田野都会祈求使用一次灵魂互换的机会,让程舟过来开骂,她去替程舟摇瓶子。
但事实是她一边帮忙捡玻璃渣一边试图提醒:“您别难过仲岩妈妈,您看仲岩这次月考又是第一,这是多少家长都羡慕的呢。能取得这样的成绩,仲岩平时学习压力肯定也很大的……”
“是的呀,老师我跟您讲实话,这孩子从小就听话,真没让我费过什么心……”
正说着话,房门处传来钥匙响动,然后仲岩就背着书包进来了。
看到面前的一幕,这孩子一点没打愣,立刻书包一放:“田老师您别动这个,您跟我妈妈聊会吧,这个我来收拾……妈你哭啦?”
她步子一顿,环顾四周:“不是说今天家访我爸也在吗?”
“哦,他外面有场子,提前先走了。” 仲岩妈妈说着把玻璃渣扫起来,也没答别的,“你们田老师刚还夸你呢,说你月考又是第一,你怎么也没跟妈妈说呢。”
田野心想这母女关系确实不行啊,她当年要是考第一回家得第一个告诉妈妈。
但是仲岩低了下头道:“我跟你说过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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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岩肤色偏深,长脸,下巴尖尖的。
这孩子没什么记忆点,田野上课点人起来回答问题都很少会点到她,后来因为成绩好的缘故终于被田野记住。
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最近这阵子田野瞅这孩子是越看越好看,好像鼻子变挺了脸也不那么长了,经常课间涂唇膏嘴巴一天水润润的。
可能这就是女大十八变吧。田野觉得。
如果没有这次家访,田野可能一直不会知道她家里情况如此复杂。但难办的是,即便有了这次家访,田野也不知道怎么去解决这些问题。
甚至在听说孩子割过腕的那一瞬间,田野想的并不是心疼孩子,而是庆幸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班上。
她挺羞愧的。
之后她和仲岩、仲岩妈妈三人又继续聊了聊,总的来说还是维持了一番其乐融融的景象,并最终在这样的气氛中结束了家访。
起身时仲岩妈妈交代:“仲岩,你去送送老师吧,我得赶紧做饭了——不好意思啊田老师,孩子替我送您。”
田野忙道:“不用不用,仲岩你在家陪陪妈妈吧,我不用送了。”
仲岩则乖巧得很:“没事的老师我送你,正好回来时我再买两个番茄回来给我妈炒菜用。”
田野看看她:“那好吧……谢谢你啊。”
二人就这么笑眯眯地跟仲岩妈妈说了再见,互相客套着走出家门。
然而几乎是门关起的一瞬间,二人的脸同时垮下来,发出了一模一样的叹息声:“呼——”
这过于雷同的声音惊得她们彼此浑身一抖,对视一眼,然后都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这时的笑,才是真心的了。
*
周末的公无渡河总是很早开门,有时客人下午就上门了。
同时这也是一些不死心的初中生尝试智闯封锁线的时候。
当时程舟正琢磨怎么把DDL伏特加的那股苦味盖住,加了各种材料喝了好几杯酒,把自己搞得心烦意乱还有点酒精上头。
所以那个漂亮小姑娘化着精致妆容,穿着卫衣热裤走进来时,程舟一打眼确实没觉得是小孩。
拿手机扫码点单的样子也老道,点的是一杯“螺丝起子”。
程舟抬手都准备拿伏特加了,定睛一看却觉得不太对:“身份证拿出来。”
“我付过了。”略显稚嫩的声音暴露了她。
“付过可以退给你。”程舟把伏特加放了回去,“出去,不接待未成年。”
小姑娘忽然眼皮一抬,眼中的怒意甚是骇人:“凭什么?你要不就都不接待,要不就都接待,凭什么就只接待仲岩一个?”
“仲岩?”程舟反应了一下才知道是上次那个化得跟鬼似的初中生。
她好笑地看着眼前的小家伙:“什么意思?你到酒吧来找公平吗?你当我是你们学校老师呢?”
小姑娘脸色涨红,梗着脖子瞪她道:“你信不信我举报你们店!”
“哈?你知道该找什么部门举报吗?教育局吗?”程舟丝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不屑,“这不是小朋友该来的地方,回去写作业去吧。”
“你、你给我等着!”姑娘猛地一掌拍在吧台,起身便走。
程舟面颊绯红,倚在吧台看着她气冲冲地出门推自行车的模样,快乐道:“喂,下次自行车别停盲道上啊。你们老师谁啊,这都没教过吗?”
第43章 心理
第二天的程舟老实巴交地站在一旁, 两手规矩地交握在身前:“领导您看,我确实没接待未成年。这孩子当时心情不好,我就开了瓶矿泉水跟她聊了会天, 这监控都录到的……”
人家义正言辞地警告她:“你们这是酒吧,属于未成年人不适宜进入的场所,允许未成年人进入就已经是个问题了!现在学生个个心情不好, 以后在你这儿坐一排得了?念你是初犯, 而且没有售卖酒水、没有收取费用,现在对你们的处理是责令改正、予以警告。如果再有下一次, 停业整顿, 并处罚款!”
“是是是, 谢谢领导教育,绝对不会有下一次了!”程舟连声保证,毕竟人家不罚钱就已经很讲情面了。
“有‘未成年人禁止入内标志’吗?”
“有的有的,在这儿呢您看。”
“字儿太小了,换个大点的。”
“好的好的,这就换。”
笑眯眯地送走二位领导之后, 程舟的脸色垮下来。
倒不是愤怒,也不是难过,那是一种茫然——现在的初中生居然是真会举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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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跟你说了吗,现在的初中生很可怕的!”田野在电话里叫道, “这学期才开学多久啊, 学校里已经三个老师被投诉了!”
“那都投诉些什么呢?”
“作业太多, 辱骂学生之类的。哦好像还有一个是因为早上6点半在班级群通知今天上学要带个小马扎参加活动的。”
程舟一脸无语:“这个是家长投诉的吧?给我我也投诉啊。”
“可是上面就是6点多才通知老师啊。”田野叹了口气, “我也觉得很奇葩啊, 可有什么办法吗。”
“所以你也通知到班级群了吗?”
“我没有啦。”田野有气无力的,“早上6点半我着急出门呢, 哪有时间看手机啊,所以我们班是拿书本坐地上的,我挨的是领导的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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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难办的是,当学生们看到其他班都有小马扎坐,自己只能坐地上,而原因是老师没有通知带小马扎,其实也会很气愤。
所以这事儿如果通知了,就是挨家长和学生的骂;如果没通知,就是挨领导和学生的骂。田野已经很明白,学生骂老师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要老师对学生好,学生才会敬爱老师。那一个让学生天不亮就起、作业写到半夜才睡、下课都不许人跑两步跳两下的老师,在学生眼里能好到哪去?
田野倒很庆幸自己对这行没什么热情,真要是梦想做老师、一来就奔着和学生交朋友去干,那到最后得有多失望啊。
这个话题她和程舟也聊过,她曾说感觉这世上最自洽的女生就是“本来就以老师为梦想”的女生,就只需要向着这个目标努力就好了,所有人都会觉得她很理智很有出息。怕就怕她这种奔着老师“福利好”“社会地位高”,被家人赶鸭子上架来的,上班上得跟死人一样,辞职则比死还难。
但程舟告诉她,以老师为梦想的人也很惨的——老师的门槛被卷得越来越高,这个梦想想实现,也不是易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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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该说不说,田野这两天还真找到一点感觉。
是可爱的学生带给她的。
在仲岩送她到小区门口的路上,可能是觉得一直沉默很尴尬,这孩子跟她没话找话:“嗯……老师,我妈很啰嗦吧。”
田野一如既往地当和事佬:“怎么会呢,妈妈也是为你好嘛。”
“我妈……其实不怎么管我的。”仲岩说着低头笑笑,“我小时候是跟着奶奶的,上了小学才被接过来。”
“你爸妈做生意的吗,肯定是刚开始太忙了顾不上,后来生意一有起色就去接你了。”田野熟练地描绘着一番合家欢的景象,“你妈妈挺疼你的,现在工作这么辛苦,还把你和你弟弟都带在身边,你也要……”
你也要好好学习,以后好好报答妈妈。
到嘴边的台词却忽然说不出来。
她话锋一转:“你也要积极对待生活,早日找到自己愿意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让妈妈为你高兴。”
这话一出,场面安静了片刻。
田野说:“是不是听起来有点怪。”
仲岩挠挠头:“好像是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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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句话过于奇怪的缘故,仲岩似乎开始思考田野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然后她好像找到理由了:“老师,我妈是不是跟你说了我小学时……划手腕的事儿了?”
田野是真没想到这句话会将话题引向这个方向。
否认没有意义,但是田野可以用减少家庭矛盾的方式回应:“是我自己看到的啦,所以今天才会来家访。反正……事情过去了就好,对,就是积极看待事物,乐观应对生活。”
田野脚趾抠地。
仲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在田野正焦躁着有没有蒙混过关的时候,这孩子忽然又很开朗地笑起来:“其实我妈更关心我弟也是理所当然的啦,毕竟我确实干过让妈妈特别失望的事。”
她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那时候我总是闹着要奶奶吗,我妈听了气不过,说了我奶奶两句不太好的话。我当时不懂事,就打了妈妈两巴掌。后来我才知道,最开始是奶奶不让我跟爸妈走的,为了让他们能再生一个。我妈一开始不愿意生,好像,奶奶也干了不少为难她的事……”
“那个时候还小嘛,就是一时有点接受不了。”她的声音有些抖,“就是觉得,啊,原来我最喜欢的奶奶这么坏,而奶奶口中很坏的妈妈其实又很可怜,然后我还站在奶奶那一边欺负妈妈。所以那段时间妈妈有点生我的气,都是爸爸接送我上学什么的,周末也是跟着爸爸。我爸他脾气也不太好,然后有一天我忽然就很低落,然后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