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理,那你打。”
视频电话接通,画面是鹅林初中的大门,以及盲杖的尖尖。邢者身体里仿佛有个指南针:“西的话应该是……这边。”
说着画面就转了个方向,盲杖也左右晃动着向前。
眼看着已经走到了学校边缘,程舟忙道:“好了好了,可以拐了,现在向右转,turn right,对对对。”
于是邢者拐过去,这里是一段实心墙。
“往前,继续向前,还没到。”
画面便继续前进,直到出现一段半生锈的铁栏杆时,程舟赶紧让他刹车:“好了好了,应该就是这里了。你现在被一棵树挡着,她等会儿下来可能看不见你,你往外走一走……”
“外是哪边?”
“外就是……等等,你先别动。”
*
程舟连壶都不摇了,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画面中,一排生锈栏杆内侧,那个叫仲岩的乖乖女正气势汹汹地向前走着,然后忽然冲着前方喊了一声:“倪影你站住!”
倪影不在画面中,但程舟能听到她的声音:“干嘛?”
程舟急得抓心挠腮的,想让邢者把镜头转向另一个人,但又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他描述,只好说:“就这样就这样,千万别动镜头!”
邢者听起来有些为难:“这个姿势我胳膊很酸哎……我听完等会告诉你不行吗?”
“你想什么呢?我不是在八卦!”
*
于是镜头里还是只有仲岩一个人。
她把一个药盒甩在地上,应该是扔向了倪影的方向:“这就是往我喂给流浪猫的猫粮里掺的东西!”
对面静了一会儿,声音听起来有些疑惑:“关我什么事?这是什么?泻药?我没见过这东西。”
“你是没见过,但你知不知道你的态度对班上其他人的影响有多大!”仲岩咆哮着,她浑身都在抖,“他们以为给猫吃泻药猫不会死吗?他们以为捕狗队只是把狗抓走而已吗?无所谓了,我才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我只想知道,当你知道他们这样对待我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是感到意外吗?还是大快人心?”
“你发什么疯呢?”对面说,“你说我的朋友们害死你喂的小猫小狗?你凭什么这么说?你亲眼看到了吗?你有证据吗?”
“我又不是傻子!你以为你们平时聚在一起说的话我都没听见吗?说我臭美,说我化妆,说我东施效颦,说我喂流浪动物是装逼,说我爹不疼娘不爱……”
“我可从来没说过这些话。”
“可他们说你也没制止!”
“我凭什么制止?你把我密码本的密码告诉我妈的时候,有想过我会怎样吗?”
“你怎样了?你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老师严厉批评你了吗?你妈妈放弃你了吗?没有啊,你是她唯一的孩子,她还不是永远爱你吗!”
“仲岩你是不是有病啊?”倪影向前走了两步,终于也出现在镜头里,“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把你换到我家来试试?我妈都能找上你来打听我的密码,你就不觉得她脑子不正常吗?”
“我不觉得,我就是羡慕!我羡慕你有个这么关心你的妈妈,因为我的作文就算敞开来放桌面上我妈都不会看上一眼!”
“然后你就把密码告诉她了?那是我们一起定的密码,我写文,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没想到你没改密码。”说起理亏的事,仲岩的语气终于也稍稍缓和了些,“我以为自从英语老师那件事我没有力挺你之后,你就已经换密码了。”
“哦是吗?难道你是因为坚信我换了密码,所以才把旧密码告诉我妈?”倪影抱起臂来,“不是吧?你既想守住这个秘密,又有点酸我有个这——么关心我的妈,还有点好奇如果我妈知道我是个会写这种东西的人,她还会不会爱我。于是你就想赌一把,万一我改密码了,那你就没有出卖我;而如果我没改,那就是天意要让我妈知道了。对吧?”
倪影嗤笑一声:“挺有意思的。我确实没改密码,因为我觉得那事儿也不能怪你。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你怂,不敢陪我去办公室,倒也很像你的风格。我以为我们是能和好的,但没想会被背刺,早知道我就该把密码换了。”
好家伙,明明是来讨说法的,却被反将一军。
“好,我承认那件事我做得是不对,但那和那些小猫小狗根本就没关系!”
“我说了我根本就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事,什么泻药,什么捕狗队,那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怎么会没关系!所有人都是以你为中心的,所有人都觉得你永远是对的,你讨厌的人就是妖怪,背叛你的人就是魔鬼,不管对妖魔鬼怪做什么都算是替天行道!”仲岩眼眶发红,“就因为你讨厌我,你看这学期还有谁跟我讲过话?就因为他们说我坏话你不制止,他们就觉得得到了鼓励!你凭什么说这些跟你没关系!”
仲岩叫喊着:“是,我是对你羡慕又嫉妒,那又怎么样呢?我不能嫉妒吗?你不要一副好像你很无辜的样子,在你纵容他们嘴碎的时候,难道就完全没有带着嫉妒我心情吗?”
倪影夸张地惊笑摊手:“我嫉妒你?”
“对!我知道你妈妈总说,要是你能像我一样理科考满分就好了!我也知道你去过公无渡河,人家连凳子都没让你坐热吧?而且,你也很羡慕我妈妈对我的态度……”
“羡慕你妈什么态度?羡慕你妈重男轻女?羡慕你妈给你买升降桌,给你弟买房?”
终于进入了互相伤害的环节,仲岩脸色通红:“你羡慕我的自由!我知道像你这种获得妈妈所有爱的人活得有多不自由!你永远也别想做自己,你永远也不能有自己的人生,你永远都得按你妈妈的意思走!她为你付出了全部的爱,你只能为她付出全部的孝,你将永远和她共生!”
“仲岩!你想干什么!”
“你说我没有证据证明给小猫喂泻药、给捕狗队打电话的事是你们那伙人做的对吧?好,那你有证据证明英语老师摸你手了吗?”
“你什么意思?你想说我撒谎了吗?”
“怎么,有人亲眼看到吗?有监控拍到吗?你拿出证据来啊!你证明你受到伤害了啊!”
倪影上前一步,“砰”得一声把仲岩按在了墙上。
她伸手指着头顶的监控,大声喊道:“看到没仲岩,监控就在那!我就打你了,今天我就打你了!”
随着一声惨叫,邢者赶紧把手机一扔,无力地喊着:“等等,住手,你们不能这样!”
程舟怔怔地关闭录屏键,口中喃喃:“我的妈呀……”
第92章 渡河
田野将永远后悔因为少看程舟一个消息, 而没能及时赶去制止这场殴打。
*
怎么说呢,因为完全出于个人意志选择将这份工作做下去,田野在面对突发事件时的心态也有些不同了。
如果是从前, 她会满心想着“要死了,我要死了”,但现在她确实想拿出老师应有的样子, 好好处理这件事情。
不过也不耽误当她和仲岩母女、倪影母女五人共处一室时, 她紧张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仲岩是受了伤的,仲岩先讲吧。”田野说。
于是仲岩就顶着张乌青的脸, 一脸木然地描述着:“上学期, 倪影说英语老师摸了她的手, 让我陪她去找班主任。我没有去,很多其他同学陪她去了,从那之后班里同学就不爱和我说话了。这学期初,倪影妈妈向我打听倪影的笔记本密码,我告诉她了。后来倪影知道了这件事,带着其他同学来质问我, 再之后,我就彻底被孤立了。”
仲岩妈妈焦心地插话:“您听见了吧田老师?这是长期的、有组织的冷暴力,最终演变成了热暴力,这完全就是校园霸凌!”
倪影妈妈也不乐意了:“哎你这人讲的什么话?校园霸凌不霸凌的, 跟我女儿可没有关系的啊。其他小孩跟不跟你女儿说话那是他们的事, 我女儿没本事让所有人都讨厌你女儿, 更没本事让所有人都喜欢你女儿。凡事啊还得多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别只晓得指责别人。”
“哎你这当妈的怎么……”
田野赶紧出言安抚:“二位家长先不要着急, 心情我理解,发生这种事大家肯定都有情绪, 但是情绪不利于事情解决。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先让孩子讲完吧。”
说罢又看向仲岩:“仲岩你不要紧张,慢慢讲。”
场面再次安静下来,仲岩顿了顿,又继续道:“我本来是想向田老师求助的。那段时间因为家里的一些事,还有学校里的这些,我心情一直不好,就向田老师透露了自己有轻生的念头。但是……田老师立刻就通知了我妈,所以我就没有再说这事儿了……”
话到这里,仲岩妈妈眼睛一红。
而仲岩只是换了口气儿,接着说:“我喜欢小动物,家里养不了,就总是喂一些流浪猫狗。一开始是家楼下的两只猫,有天忽然就消失了,问了楼上大娘才知道被人毒死了。当时我没当回事,直到我总是喂的校狗大黄也被举报给捕狗队了,我才觉得不对。然后昨晚放学时,我又喂了学校后巷的一只流浪猫,刚走就听到有人笑嘻嘻说‘叫她装,让猫知道吃了她的东西拉肚子,看她以后还怎么喂’。我立刻拐回去,但人已经走了,只捡到一个人用泻药的药盒。”
“所以我就带着药盒去找倪影。因为那些人都听她的,也是为了她才不喜欢我,我本意是希望她能约束一下旁人。但是说着说着吵了起来,然后她就打了我。”
终于说完了,仲岩妈妈立刻抹着泪道:“您听到了吧老师?我女儿从头到尾没有什么错的呀,那什么本子的密码,也是人家妈妈问她才说的啊。就按正常的逻辑,人家妈妈问的她肯定要讲的呀……”
倪影妈妈也一点不让着她:“那也不能说你女儿没错,我女儿就有错啊。我女儿也冤枉得很呀——刚你家仲岩自己说的,给小猫喂泻药的根本不是倪影,那别人做的事凭什么要来质问倪影呢……”
田野只得再次打断她们:“倪影,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倪影从始至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有什么可说的?你从来就不觉得我是什么好孩子吧?”
田野听得两眼发黑,一下子把脾气带了出来:“让你说你就说,有冤现在不说你以为事后谁还管你?”
这种严肃时刻冒出这样随意的语气,让倪影一愣。
她撇了撇嘴,到底还是开了口:“英语老师的事儿,我从来没有因为她不陪我而怨恨过她,只是我觉得如果是她遇上这种事我一定会为她出头,所以当时心里不平衡,对她发了脾气。我也在找机会跟她和好,但是还没来得及呢,她就把我们的密码卖了。”
“那之后我确实恨她,但远没到希望她被孤立的地步。可其他人知道后就是不愿意跟她玩了,这我也没办法——我确实做不到被背刺后还号召大家跟她相亲相爱。不过我确实有说过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其他人该怎样还怎样,不要因为我影响了和她的关系。”
“他们有时会故意在我面前说仲岩的坏话,说实话我听了也不舒服。但要我去帮背叛自己的人说话,还要去斥责我自己的朋友,那也太诡异了。我实在说不出口,我没那么圣母。”
“那些小猫小狗的事我都不知道,我在我的朋友圈子里可能确实比较核心,但他们也不可能什么事都告诉我。就我自己家还养猫呢,我怎么可能会伤害小动物,昨晚仲岩劈头盖脸跑过来质问我,我完全就是懵的。”
“然后就像她说的,我们吵了起来,翻旧账牵扯出了前面很多事。她先动手推了我一把,看架势是想打我,我就给了她一拳。”
倪影妈妈立刻反应:“听见了吧!听见了吧!你家孩子先动的手,没打过我家孩子而已!我家倪影这是正当防卫你晓得吧?”
仲岩直接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她撒谎!我没有推她,更没有想过动手,是她直接把我按在了墙上,然后一拳头打过来……我连碰都没有碰她一下!”
眼看场面乱起来,田野紧跟着起立:“冷静!大家先冷静一下听我说……”
但是没人听她的,倪影直勾勾盯着仲岩:“那你拿出证据来啊,你证明一下你是单方面被殴打啊!”
仲岩气得急喘几口气,然后想到了什么:“有监控,当时头顶是有监控的!”
仲岩妈妈也紧接着道:“是啊老师,现在双方各执一词,您把学校监控调出来看看不就全清楚了吗?”
是合理的诉求,田野立刻应下:“好的好的,我现在来申请调监控。大家先控制一下情绪,家长孩子都控制一下情绪,我们先看看监控录像,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再说,好吧?”
*
田野给校长发了消息,但一如往常地不会立刻回复。
由于事态紧急,田野对当事双方稍作安抚后,便直接跑到了楼上校长办公室。
那时候校长说的一番话,田野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忘:“你傻啊田老师,那你还调什么监控啊?”
“被打的孩子叫什么来着?仲岩?真要是按她说的来,那你们班这是发生了长期的孤立和霸凌,而你作为班主任一直没有发觉,直到事情演变成了殴打——甚至还是发生在校园内的殴打。这家长真要是较真起来,不管是告你还是告学校都能告倒的,到时你还怎么当老师?”
校长说:“田老师,这年头能有这么一份工作也不容易,什么都没有端稳饭碗重要。你以为这事情说出去,谁会体谅你是新老师、才带班三个多月?旁人只知道你是班主任,你没有负起责任,让孩子受了欺负。”
田野就差跟他拍桌子了:“所以呢?那为什么安排我一个新老师当班主任?教学都没整明白呢我懂什么管理?我知道这班上什么情况?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能力有限没法胜任这个职位?明知道这个班这么乱,你就非压着我去干,现在出了问题你让我顶着?”
第一次看见田野这个状态,校长也愣了愣:“田老师,你跟我喊什么?现在不是我给你出难题,是家长孩子给你出难题。你要知道,学校跟你一定是站在同一边的。你说你没经验,你不懂,那我现在这不是正在教你吗?”
校长说:“这个监控肯定是不能调的,万一真是仲岩说的那么回事儿,学校顶多是摊上点麻烦,你才是真的这辈子完了。而且我们不提供监控这是完全合理的——监控就只拍到了她俩吗?会不会也拍到了其他学生?我们把监控提供给家长,算不算泄露其他学生的隐私?既然如此,那我们怎么能把校内监控提供给家长呢?”
“田老师我跟你说,现在呢就是没有任何证据,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就这么耗着,到最后肯定是赔点医药费拉倒了。你也别有什么负担,说不定还真就是倪影说的那么回事儿呢?学校里一天天小打小闹的多了去了,哪能件件都跟破案似的处理?难道课不上了,习不学了吗?你要知道,学校到底还是教与学的地方,成绩才是最重要的……”
田野眯着眼看他:“你认真的吗校长?”
“认真啊。”校长一本正经的,“嗐,看你这一身的酸劲儿,还好是当老师了,真到社会上上班不得给人整死啊——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你就想着这事儿怨我,是我不给你看监控,你才只能这么处理的。快三十岁的人了别整正人君子那套了,成熟点,多为自己想想,嗯?有点正常人的样儿,好吧?”
田野的胸口起伏几次,吐出一口浊气,一言不发扭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