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陈缘知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有意让气氛轻松一些,于是笑着说道:“如果按老师的意思说,那我也有可能是这样的啊,在您面前装乖,然后在别人面前耀武扬威什么的——”
沈儒笑着摇了摇头,看向她的目光很温和,带着无尽的笑意,“那怎么可能一样。”
“缘知你是什么样的,我很清楚。你好歹也和老师我说过这么多回话了,我怎么可能分不清你是拘谨附和还是真心实意?”
陈缘知怔了怔,她握紧了手里的书本,心里某一处变得暖热,她故意莞尔道:“原来我已经被老师您看穿了吗?”
沈儒哈哈笑起来,满含笑意的眼睛看着她:“你啊,你就是这种性格。从一开始相处的时候就不喜欢去迎合别人,任由别人因此讨厌你或者喜欢你,你都无所谓。因为你对旁人的看法向来看得很轻,把自己的想法看得很重。”
“当然,老师不是在责怪你,这其实是好事。”
陈缘知坦然直视沈儒:“迎合别人又有什么用呢?关系亲近之后总要让对方瞧见本来的自己的,伪装只会让问题变得更加复杂。如果一开始就坦诚相待,反而能免去那些误会,到最后身边留下的人就会是最契合彼此的人。”
沈儒赞许道:“你说的没错。”
和沈儒的谈话告一段落,陈缘知回到了教室,路上刚好路过罗简汀的座位。原本下课了喜欢围在座位旁聊天的一群人不见踪迹,只剩罗简汀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看书。
陈缘知回到座位后便收回了目光,正准备翻开书,余光瞥过窗外的人,突然定住。
窗外的走廊边上,蒋欣雨和几个陈缘知非常眼熟的女生站在一起聊天,和平常一样,蒋欣雨面带笑容,看上去可爱娇俏,双眼里的光也璀然。
那几个女生正是坐在罗简汀旁边的,她的好友们。
这样的景象何其熟悉?陈缘知恍然想起自己刚刚来到这个班时的景象,那时蒋欣雨还对着罗简汀有求必应,那时的罗简汀何等威风,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好几个朋友陪着,而蒋欣雨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此刻,双方的境遇仿佛已完全逆转。
前座的女孩压低了声音吃吃笑着,似乎在讨论什么,声音传入了陈缘知的耳朵里:
“罗简汀她也有今天呐?”
“平时干的缺德事多了,反噬了呗。”
“我看到她们小团体就眼晕,这下她们分崩离析了,真的是太好了。”
刺耳的上课铃响起,前座的两个女孩讨论声也在铃声中宣告暂停。教室外的人们接连走入室内,蒋欣雨和那几个女生也结束了话题,三三两两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陈缘知已经隐隐从刚刚两个女孩的对话中明白了些什么,但她还是在蒋欣雨落座的时候写了纸条递过去,白纸黑字,寥寥几笔:“你做到了?”
蒋欣雨只看了一眼,便提笔写下了回复,将那张白纸推了过来:
“嗯,都结束了。”
看到这句回答的陈缘知瞬间心领神会,终于明白了一切奇怪现象的原因。
“你是怎么做到的?”
走廊的风吹拂着过长的树梢,陈缘知靠在墙边,手里握着水瓶,正看着拿水杯喝水的蒋欣雨。
“很简单,”蒋欣雨刚喝完水,声音听起来比平日更亮几分,“和我之前对付孙络的方法是一样的。”
陈缘知顿了顿,意识到了什么:“孙络?”
蒋欣雨不答反问:“你真觉得凭我一个人,就能知道那么多事吗?”
陈缘知已经有点明白了:“所以当初孙络那件事,是还有别的人和你合谋。”
“我猜猜,不会是张纤章吧?”
蒋欣雨承认了:“嗯,是张纤章把孙络和男朋友去了实验楼的事情告诉我的。”
陈缘知这回是真的惊讶了:“张纤章这么讨厌孙络吗?”
“越是曾经把对方当好友,感情深厚的人,背叛反噬的时候就越狠,因为爱的另一端是恨。”蒋欣雨,“当然,张纤章一开始没那么讨厌孙络,她和孙络之间也有一些误会,我有从中挑拨过。”
“但我的挑拨充其量不过是导火索,”蒋欣雨笑了笑,“如果不是她们之间的感情本来就存在问题,我的挑拨怎么会那么奏效?”
陈缘知:“那毛维娅,陆茹叶,阮珊珊和齐敏睿她们呢?她们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蒋欣雨:“阮珊珊什么都知道,她本来可以告诉孙络真相,但她没有说,反倒在她出事之后把她当作笑料说给别的人听。举报这件事上她没帮我什么,但孙络这件事能传播得那么广泛,以至于她后来被人在背地里议论得那么惨,也是多亏了阮珊珊。”
“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心理,但我猜她本来就只是和孙络逢场作戏而已,她大概率从没把孙络当成过朋友。不愿意帮我只是因为怕惹祸上身,她只想靠着大树乘凉,然后做最轻松的落井下石的事。”
“毛维娅是装得最好的一个。如果不是她主动找上我,我也不知道她这么讨厌孙络。”
“当时孙络和她掰了之后,本来孙络小团体里的其他人都还是比较想和毛维娅一起玩的,结果孙络在背地里和她们说毛维娅坏话,那些人看在孙络的份上就没再和毛维娅说过话了。”
“毛维娅一下子从班里最受欢迎的小团体领导人物,变成了甚至没人一起下晚自习的边缘人,她又是那种要面子到了极致的人,现在想想估计她早就恨毒了孙络吧?所以才会在我提议的时候第一个赞成,还主动去帮我拷来了监控视频。”
“陆茹叶就是个墙头草,她最好笑了。大概和你想的不太一样,她没有参与这个计划,她甚至不知道真相。但她很早就感觉到了张纤章和阮珊珊她们的不满,也知道她们在背后骂孙络,她但凡有和孙络透露一点点她们的不对劲,孙络大概就不会把自己要去实验楼的事情告诉张纤章了,后面发生的一切也就都不复存在了。”
“但陆茹叶没有。你知道她在权衡什么吗?她一直在想她要站哪边,万一站错边了,她就会是被更多的人排挤的那个人了!她压根不在乎孙络,张纤章和阮珊珊在干什么,她只在乎她自己会不会被波及,能不能继续享受小团体带来的好处!”
“噢,还得多亏了你的好朋友姜织絮。如果不是姜织絮和孙络彻底闹掰了,陆茹叶恐怕还没那么快选择站哪边呢。”
陈缘知顿了顿,记忆飞速回逝,她想起了那晚,姜织絮和孙络吵完架,在夜里抱着她哭的画面,然后第二天姜织絮便去找了老师换座位。换完座位后,陆茹叶确实有来找过姜织絮,并且询问了她是否真的已经和孙络闹掰了。
说到这里,蒋欣雨的语气变缓了些,“……至于齐敏睿,我只能说她大概是唯一一个真心对孙络的人了。孙络出事之后,她是那个小团体里唯一帮孙络跟周围人解释的人,谁去问她她都帮孙络说好话。”
“只可惜,那之后她和孙络也没什么来往了,孙络以为她也参与了那些事,把她也拉黑了。不过没拉黑也改变不了什么,她们俩分班后的班级隔得老远,本就脆弱的情谊加上重重障碍,又能继续做多久好朋友呢?”
话已至此,陈缘知终于得知了高一时孙络那件事的全部真相。
陈缘知看了眼蒋欣雨,蒋欣雨也直勾勾地看着她,似乎是在观察她的反应和表情。
陈缘知脸色平淡,她一直没说话,直到现在才开口:“先喝口水吧。”
蒋欣雨瞧着她的反应,忽然笑了笑,似乎一下子放松下来:
“所以陈缘知,你明白了吧?我也是这样对付罗简汀的。”
陈缘知垂眸:“嗯,我明白。”
陈缘知当初便觉得奇怪,蒋欣雨这样的性格和手段,怎么可能会任由罗简汀欺负和差遣。直到后来和蒋欣雨聊过之后,她才明白,这也是蒋欣雨的策略。
蒋欣雨也确实做到了。她借此逐渐打入了罗简汀的小团体内部,探明了每个人之间的暗藏的矛盾,然后利用自己擅长提供情绪价值的优势在其间掌握了一些至关重要的秘密。
她谋划了很久,也为此忍受了很久,终于将这张天罗地网编织完毕。
陈缘知也不知道蒋欣雨究竟做了些什么,她只知道罗简汀最终失势,她的小团体一时间分崩离析,她的好友也全部都选择了离开她。
陈缘知:“为什么不选择把这些事告诉老师?”
蒋欣雨来到这个班之后没多久便得罪了罗简汀。罗简汀利用她新来到这个班级的劣势,欺辱了她很久,而蒋欣雨则在告诉老师和默默承受之间,选择了隐忍和谋划报复。
蒋欣雨沉默了,风越来越大,把她额前轻巧的刘海也吹开。
蒋欣雨轻声开口,仿佛在说一个不属于她的故事:“我也这样想过。”
“我曾遗憾过的。如果我能够信任老师的话就好了。”
如果不是经历过失望,怎么会弃掉轻松的解决方法,而去选择更艰难的。
蒋欣雨:“陈缘知,我可能没和你说过。其实我初中两年都是在校园霸凌中度过的。”
蒋欣雨曾经是校园霸凌的受害者。从小时候开始,她便经常随父母的工作而转学,也因此几乎没有什么好朋友。初三之前,她并不就读于信雅,而是在一个更小更偏僻的初中里读书。
那个初中不比信雅,分数线低,校风校纪混乱,里面有很多很糟糕的学生,老师也都只是来积攒经验,把这里当作职业的中转站,急着转去更好的初中教书。
而蒋欣雨小时候因为经常转学,父母关心照顾不足,故而养成了胆怯懦弱,沉默寡言的性格,本就不讨人喜欢,在这样的环境里便越发地受排挤。
大城市里的普通初中,除去见血的欺凌,折磨人的手段还有很多很多。
蒋欣雨度过了噩梦般的两年,她那时也曾求助过老师,但老师只是把欺负她的人叫去训话,那些人表面上乖乖听话,实则背地里欺负得她更狠,再去找老师便也只能得到不耐烦的目光;她也曾求助过父母,但父母只在乎她的成绩,见她并未受伤便也没再放心上,反劝她改变古怪的性格,学会如何与人相处。
蒋欣雨那时几乎绝望。她只能屈辱地忍受着源源不绝的欺凌,直到父母工作再一次调动,她得以在初二的末尾逃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来到了信雅。
但在欺凌里度过了两年的蒋欣雨性格早就有所改变,她变得更加沉默,那沉默巨大无比,只有细细剖开辨认,才能发掘里面隐含的怨愤和悲鸣。
蒋欣雨来到信雅之后也曾试图融入新的班级,但那也是徒劳的。初中两年,班里的圈子早就固化生根,最后一年来到班里的新同学还是古怪寡言的性格,便更加难以融入集体。
直到那一次,初三的学长突然开始追求蒋欣雨,并且无视蒋欣雨的拒绝不停地纠缠她,而喜欢那个学长的学姐也闻讯前来刁难蒋欣雨之时。
那团巨大无比的沉默所酝酿的黑暗和怨念,终于爆发了。
蒋欣雨第一次使用了举报这种手段。她写了一封举报信,揪准了教育局领导前来视察的日子,将举报信挂到了校长办公室的门把手上。
一切都如她所料,那位学姐被记了处分,学长也被批评教育。
她的善良和宽恕之心,便是从那一刻,开始逐渐消解。
短发的女孩站在栏杆边,垂下的眼睫在眼眶底落上一层墙灰似的阴影,“我也曾经想过要重新开始的,我也不想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如果可以选择,谁又想变得恶毒和不择手段?谁不想做天真善良又纯洁美好的人呢。”
蒋欣雨考上东江中学之后也曾经希冀过,在高中重新开始。
她为此剪掉了以前留的乱糟糟的长发,换了更适合自己的短发发型,厚厚的刘海和黑框眼镜也换成了轻薄的空气刘海和隐形眼镜;
她努力改变自己的性格,变得阳光开朗,善解人意,并为此学习了无数夸赞,鼓励和安抚他人的话术;
她学习穿搭和化妆,学习现在的女孩子喜欢的一切,当红的流量明星,热门电视剧和综艺,她想尽办法让自己看上去有趣而又健谈,富有生机的同时又不显得刻意而为。
蒋欣雨的努力没有白费,在高一的前几个月里,她曾经度过了很美好的一段时光。有好朋友,受人欢迎,成绩优异,被接纳被喜爱——她成为了自己曾经最想成为的那种学生,过上了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校园生活。
而这一切都终结在了孙络所散布的谣言之中。
“蒋欣雨,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陈缘知看着蒋欣雨:“为什么当时你要主动和蜀锦泽表白,和他在一起?”
“明明那个时候,他才刚刚和孙络分手,而你也知道的,孙络又是那种冲动易怒的性格。”
蒋欣雨的眼眸里流泄出一丝微光,她轻声开口:“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喜欢蜀锦泽很久了,从初中的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他。而我之所以喜欢他,只是因为他在我哭的时候,给我递过一张纸巾。”
蒋欣雨还呆在原来的初中时,曾经遇到过蜀锦泽。那时的她刚刚被人欺负完,躲在角落里默默地咬着手臂哭得喘不上气,而蜀锦泽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那时的少年看到角落里有人蜷缩着在哭,脚步一下子便停住了,他连忙走过来蹲在蒋欣雨旁边,小声地询问道:“你怎么了,没事吧?”
“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哭?你在哪个班呀,要不要我带你去找你老师?”
被安慰了的蒋欣雨哭得更凶,蜀锦泽无奈地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了她,轻声哄道:“哎,别哭了,来擦擦眼泪吧。”
“女孩子哭久了可就不好看了噢。”
因为那一张纸巾和几句劝慰,蒋欣雨便对蜀锦泽念念不忘了三年。
多么卑微,多么可笑,多么不值一提的感情,那一点点的感动在喘不过气来的灰暗日子里,成为了意外闯入的拂晓和白昼,在对美好的希冀和期许的催生之中,被无限放大成名为“爱情”的事物。
而蒋欣雨真的和蜀锦泽在一起之后,她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爱情,那只是她年少时的可怜又微不足道的自我感动,只是想要自救所以加以粉饰后强加给自己的希望罢了。
蜀锦泽实际上是个懦弱的人。他明知自己正在被孙络刁难,却不敢和孙络硬碰硬;在面对无数针对她的流言蜚语时,他也没有选择维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