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强烈的反差带来的冲击感。
和表现出来的阳光灿烂的外表不同,赵晓金的内核是极悲观的。这种悲观体现在偶尔进行的思考和日常讨论之中,早就让陈缘知窥见一二。
陈缘知记得赵晓金提起过她家里人,每次提起,她都是一脸的漠然。
此刻赵晓金站在台上,这种反差感猛烈到很难再忽视。
陈缘知这样想着,轻轻敲着桌面的手指顿了一下。
她身旁坐着的洛霓忽然站了起来。
长卷发被甩在肩后,洛霓掠过一排排课桌,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她毫无迟疑,疾步走到了讲台跟前,伸出一只白皙的手,递给了赵晓金一包纸巾。
洛霓的声音很温柔,轻声细语时,宛若一双温暖的手臂抱住了赵晓金。
“晓金,别哭。”
那一刻,陈缘知恍然觉得洛霓变得透明了几分。
洛霓站在讲台边上,等赵晓金颤颤巍巍接过自己的纸巾之后,她一边拍着赵晓金放在讲台上的手,一边哄小孩子般安抚赵晓金的情绪:“没事了,说出来就好了。”
“不要难过了。来,擦擦眼泪。”
赵晓金看向洛霓,她用纸巾擦了擦眼泪,朝洛霓用力地点了点头,开始泣不成声,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难以自抑地抽噎着。
直到晚自习下课的铃声终于响起,只有赵晓金和洛霓两个人一上一下地站在讲台旁边的局面才被打破。清脆铃声仿佛是一道解除定身魔法的咒语,许多人一下子涌了上来,围着赵晓金嘘寒问暖。
“晓金你别哭啦,没事了啊没事了。”
“所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啊?是不是张基翎那个王八蛋东西又骂你啦?”
也有和张基翎还挺熟的男生在旁边劝慰,“你别介意啊,张基翎那个家伙就是这样的,他人其实还可以的,就是嘴毒,然后鸡毛事贼多。”
“晓金晓金看我看我!略略略~~~开心一点了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林你别太好笑了啊啊啊啊!”
赵晓金也被逗笑了,女孩眼眶还是红红的,嘴角却翘了起来,眼底的阴郁伤感减少许多。
陈缘知也跟着围了过去,但每轮得到她出言安慰赵晓金,赵晓金似乎就已经被安抚得差不多了。不过陈缘知本来更在意的也不是她。
陈缘知看向洛霓,洛霓此刻正挽着赵晓金的肩膀,两个人姿态亲密,仿佛多年好友一般。
……
不出陈缘知所料,洛霓和赵晓金的关系从那一晚后迅速升温。赵晓金开始频繁地到洛霓的位置上找她聊天,两个人在宿舍的交流也逐日增多,有时候陈缘知下晚自习会和朱欢寅,黎羽怜一起走,时常能看到赵晓金和洛霓结伴而行。
陈缘知理解。那时在一片凝重和呆滞中走上去给赵晓金递纸巾的洛霓,在赵晓金眼中,一定是闪闪发光的存在,足以温暖她很久很久。两个人的关系因此变好,无可厚非。
但……赵晓金也就算了,为什么梁商英和洛霓的关系也开始突飞猛进了?
“很正常啊,”朱欢寅叼着一根棒棒糖,含糊不清地解释:“就是军训的时候,你在那边休息离得远,不知道我们训练期间中途发生了很多事。洛霓有帮过梁商英几次,比如上次梁商英训练到一半因为低血糖差点晕倒在训练场上,她周围的人都没发现,是洛霓注意到了扶她去医务室的。”
“反正我感觉梁商英是越来越喜欢找洛霓一起玩了。”
陈缘知趴在教室走廊外的阳台上,不远处楼层略低的连廊上,洛霓正在和赵晓金,梁商英二人聊天。陈缘知本来只是学累了出来溜溜眼睛,没想到会发现她们。
她趴在阳台栏杆上,看着赵晓金和梁商英收起了书本开始往教室这边走。她们刚刚似乎是在讨论某道难题,现在已经讨论完毕了。
陈缘知懒懒地看着洛霓落在后面,一个人整理书本。
直到一个令陈缘知意想不到的人,走到了洛霓身边。
戴胥刚好从洛霓身旁伸出手,帮她拿起摆在连廊阳台上的书本。
洛霓愣了一下,转头看到来人是他,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抿着唇朝那人露出一个明媚的笑颜。
陈缘知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等到上课铃响,洛霓回到陈缘知身边坐下之后,陈缘知忽然问道:“洛霓,你和戴胥认识吗?”
洛霓意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你刚刚看到啦?”
陈缘知没有遮掩,点了点头,“嗯。”
“怪不得。我和戴胥是初中同学啦,之前初中还一直在一个班里呢。”
陈缘知收起了心底荒谬的猜测,笑着接了一句:“原来如此。”
洛霓,“啊,对了缘知,明天就是清明了,你回不回家呀?”
许临濯刚刚发了一条短信过来,也是问的同一个问题。陈缘知想起没回许临濯消息,开始从书包里掏手机,顺便应洛霓的话,“回。我家离得不远,放假不回说不过去。”
“嗯?”洛霓心细如发,怎会听不出陈缘知的言外之意,“你不想回家吗?”
陈缘知,“不太想。”
主要是,陈缘知几乎可以想象到回家以后会发生的事情。
她十分矛盾,既不想呆在学校里捂着发霉,也不想回家里被父母百般敲打。
陈缘知握着手机,面对着来自许临濯的短信的回复框思考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慎而重之地打下“回去”两个字。
许临濯似乎一直在等她的消息一般,没过多久就发了新信息过来。
“那到时候要不要一起走?”
陈缘知看着短短的一行字,呼吸逐渐放轻。
她抿了抿唇,眼底滑过一丝笑意。
“好。”
……
终于到了清明这一天,虽说拢共只放了一天的假期,晚上内宿生还要在宿舍门禁时间前回到宿舍,但很多家在本市的学生都选择了回家。
陈缘知回到家里之后,才吃了顿午饭,马上就后悔了。
就不该回来。
陈缘知默默地夹着桌子上的菜,饭桌上除了她,还有黄烨和陈文武。
本来氛围还算好,虽然陈缘知基本不说话,但至少情绪稳定,眼神平和,而黄烨和陈文武聊着天,一个医生,一个天天出差的商人,一个住校高中生,三个忙得找不着北的人难得齐聚一堂吃个饭,气氛还算得上温馨。
而这一切就在陈文武的一声叹息之中结束了。
“哎,我突然之间就想到了林总他家女儿。你说林总的学历也不怎么样吧,大专毕业而已,也基本上没管过他家小孩。但是因因的成绩一直都这么好,在东江中学都能读到重点班。你说人家小孩怎么就这么省心呢?”
“难不成真的是他平时做好事积了德?”
黄烨虽然也一直担心陈缘知的成绩,但她此刻也只是瞅了陈文武一眼,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斥责:“吃完饭再说这些行不行?”
陈文武:“吃完饭她又回房间里呆着了,整天不出来,怎么说?我也不想吃饭的时候说这些的,搞得大家吃饭都吃不好。”
陈缘知笑了笑,放下碗来,碗底磕在木桌上,发出沉闷而又浑厚的一声轻响。
她笑容浅淡,嘴里吐出来的话却不客气:“那你可以不说。”
空气一时静寂无声。
黄烨也放下了碗,她一只手捂住额头,另一只手无力地抵在桌子上,上身前倾,闭上眼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陈缘知最讨厌母亲做出这样的姿态。仿佛她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而她母亲看着她,一面痛苦地觉得她已经无可救药,一面又不明白为何她呕心沥血地教导却只教出了一个一身反骨的女儿,既叛逆又不懂事。
好像全世界错的人只有她一个。
陈缘知的脸色沉了下去,这时陈文武开口了:
“爸爸没有要说你的意思,但是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学习态度不够端正呢?”
“缘知,现在已经不跟你还读初中时那会儿一样了,你还不努力,就会变成别人的垫脚石,到时候别人就踩着你往上爬,你怎么办?还觉得自己那点小聪明,舒舒服服地躺着就可以拿到第一?”
父母实在太懂得如何激怒她,陈缘知默默按下心里上涌的气,却还是忍不住回击:
“你凭什么说我学习态度不端正?你知道我在学校一天学多少个小时吗?你知道我连军训的时候累得腰酸背痛腿发麻都坚持每晚熬夜背单词吗?你知道我这学期做了多少题写了多少本练习册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说我不够努力,凭什么指责我?”
陈文武打断了陈缘知的话,看上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他接下来说的话就是一记绝杀,他认定了陈缘知无力反驳:
“我是不知道你在学校学习什么样,我也不管那么多,我就看你结果。你的结果就是你努力了这么久还是考个二十多名!你的努力到底有几分实几分虚,还要我说得更明白吗?”
“我就不懂了,你哪来那么多道理,你要真是下苦功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书读好,我就不信你还继续考这个成绩,陈缘知你要是够努力,鬼神都会为你让步!你现在的名次你跟我说你够努力了?你不觉得可笑吗?”
陈缘知看着陈文武,眼底翻涌不息的怒浪海潮在那一刻褪去。
她依旧双眼漆黑,可是漆黑之中,再无其他,寂如一滩死水。
黄烨闭着眼沉默,陈文武语气铿锵言之凿凿,陈缘知睁着一双黑洞洞的眼,嘴角挽起冷笑。
“是啊,你们一直是这么觉得的。觉得我所有的成绩只是侥幸,觉得我只会凭小聪明,觉得我不合你们的心意,觉得我考差了不会哭是因为不在意,觉得我没在你们面前因为学习吃不好睡不下是因为我不够努力。”
“对啊,我怎么没学死在学校里面?这样你们不就满意了吗?”
“我舒舒服服地拿第一?我舒舒服服地拿第一!?你真厉害啊,一句话就能把我曾经的努力全部抹消!”陈缘知的语气逐渐激烈,“我是没学到提心吊胆学到废寝忘食,我真是犯下了滔天大错啊!我就当你说得都对,所以呢?然后呢?你就可以随便侮辱我为了成绩付出过的一切吗?!”
“陈缘知!你怎么说话的!”
“我就这么说话怎么了!?”
陈文武横眉倒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黄烨从刚刚开始便一直没有说话,却在这一刻“刷”地站了起来,敏捷地拦在了陈文武面前,“你干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陈文武满脸怒火,“你看她想好好说吗!?你还护着她!?”
“真是慈母多败儿!!”
陈缘知低着头,闻言嗤笑了一声,有讽刺,也有疲惫至极的悲凉。
她满身尖刺,自以为百战不殆,刀枪不入,但她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她的父母向来懂得怎么伤害她。
陈缘知喃喃道:“真好笑啊……我跟你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是我错了。我就不应该回来。”
她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回来呢?
也许是因为心底那一点点的希冀吧。
她太久没有见到父母了,而回忆总会自动美化他人的面目可憎。她心里还是想着这个家,想着这里也许是她的依靠。她已经改变许多,一切都在向好,她想着她的努力和付出,她身上的不同于往日的变化,他们一定能够看见的吧。
谁叫她这样天真,若非她主动凑上去,也不会挨这响亮的一巴掌。
陈缘知忽然抬头,声音缓慢,“——你想看结果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