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时间在瞬息进入了静止状态,他睫毛抖索的弧度,覆盖在眼皮之下瞳孔颤动的频率,都在池霭的视线里一一被放大,是从未有过的缓慢清晰。
紧接着,有被彩灯照亮的、晨露般的晶莹在他狭长的下睑处堆积。
映衬着苍白的肤色,他整个人仿佛一抹弯月敛入水底,即将被风吹散的脆弱滟影。
……自尊破碎,骄傲不复。
失去了萦绕着的耀眼光环,原来自己不过是为爱情倾尽一切的凡俗中人。
方知悟在心中悲哀地想到。
“我愿意。”
最后他如实说道。
“……”
“方知悟,你疯了。”
池霭笑了起来,她弯下腰去,像是听见世纪最可笑的趣事般捂住肚腹,笑得用尽全力。
生理泪水不断在眼尾堆积。
“哈哈哈……”
她失控的笑声惊醒了沉眠在树梢间的飞鸟,随即月轮中荡过一片振翅的剪影。
笑无可笑之时,池霭缓缓直起上半身,用手背把即将坠落的眼泪揩去。
她的目光难以聚焦,口中再次重复:“方知悟,你真的疯了。”
“我会通知方叔叔和知省哥好好劝你,让你从这种疯狂的状态里清醒过来。以及,在你母亲手术成功之前,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或许见不到我,你才能变得冷静。”
第93章
池霭希望三个人之间能够冷静, 但显然祁言礼和方知悟不是那么想的。
处理完中风导致重度偏瘫的父亲的事宜,祁言礼没有着急召开新闻发布会,对外宣布自己成为祁家正式掌权人的消息。
而是继续和过去一样, 天天不是微信发月季花和猫咪的消息试图和她搭话, 就是扮作孤独忧郁,往临近卧室窗前的侧道上一站就是半夜。
方知悟倒没有像祁言礼那样忙着发微信和不请自来。
池霭打完电话给方知省后,这位操心弟弟的感情状态,性格又雷厉风行的长兄立即与父亲商议, 找了个由头将方知悟关在半山庄园里陪伴母亲江晗青。
只是偶尔在半夜三更, 趁着大哥不注意, 方知悟还是会偷偷开车两小时跑到池霭这里。
因着这种谁也不肯放弃的情况,他们时不时会撞到一起。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有几次差点在池霭的家门口外打起来。
你攻击我幼稚妈宝男,我攻击你绿茶男小三已经是常态。
池霭忍着假装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几天后又被遭到其他住户投诉的保安请了过去。
门卫室内,两位身穿工作制服的保安注视着坐在自己眼前,脸上毫无神态变化的池霭。
他们对着池霭清秀素淡的面容和低调寻常的打扮打量了半天, 依然没有思考出她的身上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引得两个有钱有颜的富二代为她神魂颠倒锲而不舍。
再看下去就显得不那么礼貌, 为首的保安A组织了下语言, 开始和池霭谈话:
“那个, 池小姐, 您好。”
“我们这个礼拜收到了好几次其他住户的反馈,说您的两位男朋、额男性朋友, 经常在您的窗户前和楼道口吵架, 有的时候又是半夜三更声音还大,打扰了他们的日常休息。”
无论是面对两个的量词, 还是男朋友、男性朋友分不清楚的口误,池霭都没有感觉到一丝羞愧,她坦坦荡荡与保安们对视,在他们欲言又止的微妙面色里八风不动地回应:“好,我会跟他们说的,影响了你们的工作,实在不好意思。”
见对方不过是个文弱的小姑娘,态度如此客气,还承诺会解决事情,保安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好的麻烦您了,如果有必要,您可以跟我们说一声,我们不让他们进来就是。”
“不,这两个人你们解决不了。”
池霭平静打断保安B的言语,她没有告诉两人不可以这么做的原因,心中却是想到:如果真的把他们拦在外面,那么恐怕明天起床这个小区的拥有者姓氏就会更迭为方或者祁。
“总之,我会尽快解决,请你们放心。”
池霭谢绝保安起身送她出去的客气动作,转过身体,关上了门卫室的大门。
她缓缓朝着住处走去,走出一段路,脸色淡了下来,变得面无表情。
实际上,从祁言礼守在窗外的第一天,池霭就想过了具体的应对措施,只是要实行还得拜托池旸并且跟他解释。忆及过去自家哥哥的威力,即便和解,池霭到底心有余悸。
如今事态已经发展到干扰他人的地步,头疼也必须选择一样面对。
池霭脚步一顿,索性调转方向,在路边拦下辆出租车直接去了池旸家里。
十来分钟以后,她叫出租车停在小区附近的营业厅前。
从包里拿出身份证,池霭让柜员为自己办了个新的号码,又购买了一部便宜的手机。
她准备好这两样东西,才敲开池旸家的门。
“哥,我要出去一段时间,先把我的旧手机放在你这里。”
池霭将关机的手机放在池旸面前的茶几上,接着说道,“我知道你肯定想问我原因,但实际上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我打算换个地方边写论文边散散心,不想和外界有过多联络。”
听了池霭的话,条件反射已经在开始紧张起妹妹行程的池旸稍稍镇定下来,他这些天抽空去看望池霭的时候,也或多或少察觉到了周边邻居保安的一些闲言碎语。
事关祁言礼和方知悟,池旸纵然对他们的印象差到了极点,可好不容易让彼此的关系回到原样,他也不好再肆无忌惮地插手干涉妹妹的感情状况。
池旸克制着自己的心情,酝酿了一番,而后才试探着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人经常来打扰你?要不哥哥去那些不识相的人谈一谈,或者……你干脆就搬回到哥哥身边。”
“算了,哥,我的事情谁出面都解决不了。”
甚至说得难听点,就算她现在随便找个人嫁了,估计方知悟和祁言礼也不会罢休。
剩下的大半截话被池霭咽回了肚子里,她不想让池旸徒增担心,顿了顿,又解释,“其实也没那么麻烦,只是现在对我来说学业最重要,其它的还是放一放,等以后再说。”
池霭虽然看着好说话,但一旦下定决心谁也无法动摇。
池旸只好顺着她的请求收下手机,连带朋友亲人能联系到她的电话号码一并封存在里。
计划进展顺利,自家兄长也出乎意料地好沟通,心情顺畅许多的池霭又坐下交代几句。
只是临到告别,池旸还是把最关心的问题问了出来:
“那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经历过父亲的赠礼,祁言礼的剖白以及方知悟的求婚,整个大年初一仿佛亲身演完了一部跌宕起伏的电影,池霭对于这么多年来如同沉潭般的人生忽然平添了些许思考和困惑。
她的耳畔传入池旸的追问,犹豫几秒后,决定据实以告:“我想去东仓镇。”
-
池霭把需要的东西都携带齐全,下了高铁又坐绿皮火车。发出哐哧哐哧声的钢铁长龙将她带到山区的入口,然后换成颠簸的大巴车,再徒步进入东仓镇。
抛开四季多余和地壳不太稳定这两点缺陷不谈,东仓镇的生活还算悠然平静。面积不大的镇上该有的东西都有,靠近高中的街道还有一家陈旧的书店和简陋的放映厅。
池霭付了一个月长住的钱,在公司之前待过的招待所住下。
还是原来的房间,还是原来的风景。
时隔没几个月,招待所老板娘又接到一笔大生意,待老式验钞机验完十来张钞票,她胖白的脸上绽出花朵似的笑容,也起了谈兴:“哎呦,美女,你又来了哦?向来只有我们这里的年轻人受不了苦日子想出去的,都没见过几个外地人来过一次还愿意再来的。”
池霭答道:“你们这儿也有好处,和城市相比起码很清净,日子过得也不着急。”
老板娘闻言笑了起来,看向她的目光透着城里的千金小姐吃饱了撑着找乐子的了然。
池霭也不欲跟她辩解,便安心地住了下来。
而有外来者在此长住的消息很快在镇里传开。
……
又过几天,池霭见到了放寒假在饭店里和母亲一起帮忙的季雨时。
“池、池霭姐?”
起先见到池霭熟悉的背影,季雨时还不敢同她相认。
直到对方转过头来,圆润的瞳孔里映进自己的身影,他才忐忑又欢喜地唤道。
池霭将收银台递给自己的饮料拿在手里,见寒冬腊月季雨时的额头还因为干活忙出了一层薄汗,便把饮料递了过去:“要不要喝点,看你好像很热的样子。”
“不用不用,后厨有水,我待会儿去喝点解解渴就行。”
季雨时连忙摆手,殷勤地引着刚进来的池霭坐到了店内空调最暖和的位置。
他用干净的湿布将桌面擦了又擦,惊喜地说道:“好几天前我就听到镇上的招待所住了位从其他地方过来的客人,我当时就想着客人要是池霭姐你该有多好,没想到真的是你!”
曾经因着撞破情事发生在彼此之间的尴尬,好像已被悉数抛于脑后,池霭注视少年清亮柔和的瞳孔,只觉得他和整座东仓镇一般透着朴实的安宁。
这样很好,彼此说话也不费劲。
池霭在心里默默点头,唇畔随即勾起温和的弧度,不动声色消弭了最后一点生疏:“这么多天不见,还没来得及问问你,上次的编导统考考得怎么样?”
说起这件事,季雨时脸上的雀跃感越发浓郁。
“姐姐,我考得还行,全市二十多名,爸妈知道后也没再那么反对我读这个专业了!”
说着,他下意识伸出手,借着寻常和朋友分享好消息的习惯,想要握住池霭的手。
可触及对方和自己的朋友、家人,和这镇子上所有人的双手都全然不同的细腻肌肤时,他突然反应过来,手指窘迫得蜷起,急急背到身后:“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你就把我当成亲姐姐,不用这么客气。”
池霭望着季雨时红了的耳畔,对着他不经意的动作没有过多反应,她坐在位置上,语气平淡地说起“亲姐姐”三个字,紧接着,如愿以偿捕捉到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沮丧。
不过这点沮丧也就持续了一会儿,很快季雨时又恢复如常。
他扬起浅浅的笑容,唇畔若隐若现的酒窝更为清俊的面孔增添了几分无害感:“瞧我,光顾着说话,还没问过姐姐你想吃些什么!”
独自吃饭,池霭便点了两道菜一碗饭。
季雨时动笔将菜名记录在点单本上,陡然扭头看了看老板和收银台的所在。
然后回过头来,对着池霭压低嗓音,满怀期待地邀请道:“池霭姐,我之所以能考得这么好,大部分都是你的功劳,其实我妈一直惦记着想请你到家吃个饭,她的手艺不比这饭店里的厨子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