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掉电话,池霭终于有心思处理起带给她麻烦的另一个人。
“你好像真的不怕方知悟察觉我们的关系。”
她放下裙摆,挺直肩膀。
身体的某处仍然是春色湿润的桃花源,瞳孔映出的眸光却有了逐渐清明的趋势。
“我说了,哪怕你今天直接跟他说在我这里,他也不会在意。”
祁言礼用大拇指的指腹蹭过水光淋漓的唇面,抬头看她的面孔笑意不减,“你刚才也听到了,你只不过随口一说,他就立刻失去了多管闲事的兴趣。”
“如果他真的把你放在心上,会像吝啬的恶龙一样看守他的宝藏,寸步不移。”
祁言礼说这些话的时候轻飘飘的。
如果不探究其中的内容,人们会由衷地认为他在念诵一首抒发爱意的情诗。
唯独池霭将它听进耳中,方能发觉隐藏在温雅下的刻薄阴郁。
可她根本不会觉得愤怒和不甘。
甚至连一丝不悦也没有。
她将手探到汗湿的颈后,拢起流散在肌肤和衣料之间的长发,黑的颜色,白的面孔,令她清秀而寡淡的五官呈现出一种湖底落月般的疏离和妩媚。
祁言礼目不转睛地看着,直至池霭扶着床沿站起,赤足走进了他的卫生间。
同时丢下一句话。
“谢谢你今天带给我的愉快体验,不过,到此为止了。”
池霭关上卫生间的大门,拧开混水阀。
花洒降落水流的声音如同月夜涨潮的海浪,一圈一圈将祁言礼围困成一座孤岛。
鼻腔间馨香浅淡的气息尚存,却有什么东西很快到来又失去。
祁言礼索性放弃形象,后靠着坐在了冰凉的地板。
他望向相隔一扇房门的所在,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条刚吃饱饭就被赶出门的流浪狗。
第18章
半个小时后, 方知悟见到了池霭。
她穿着简洁利落的裙装,从这片区域的商业中心建德大厦内缓步走出。
池霭的穿衣品味一向不错,很懂得扬长避短。
这是在方知悟看来的, 她身上所具备的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只是不知为什么, 今天池霭素色的连衣裙下方,却裹着一双不透肉的漆黑丝袜,为恬静柔和的气质增添了几分不伦不类的风尘。
方知悟在内心辛辣地品评一番,又把注意力放在池霭走路的姿势上。他惦记着通话时对方那声突兀的呻/吟, 总觉得不像崴脚, 更像是累积的感觉到了极点的释放。
果然, 同缺点严重的衣着搭配一样,池霭走向他时竟然忘记了假装一瘸一拐。
从小到大她的性格都谨慎而缜密,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如此错漏忘形?
方知悟的脑海自动预设起池霭撒下的谎言背后的真相——他发现这么多年以来,自己总算抓到了一回她的小辫子,说是在出外勤工作,实则做的却是不可告人的事情。
可想象的越具体,他的心似乎越是渗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种情绪甚至腐蚀了他给池霭打电话前所拥有的轻快心情。
方知悟压低鼻梁上的墨镜, 相隔几百米的距离,开始冷冷审视起逐渐靠近的池霭, 全然不曾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接近于怀疑妻子红杏出墙, 却苦无证据的妒夫。
待到池霭再走近一些, 近到能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方知悟又转过面颊,目视前方不冷不热地问道:“忙完出来了?”
“嗯。”
池霭打开车门, 坐了进来。
方知悟刻意瞥了眼她的小腿:“这么丑的丝袜, 你居然也能不嫌弃穿出来——是早上睡过头上班要迟到了,所以随手从衣柜里掏出来套上的吗?”
听着方知悟讥诮的言语, 池霭方才后知后觉低头看向自己的丝袜。
她从几分钟前起就有些心不在焉的眸光微微扩大,像是受到惊吓四处溃逃的鱼群。
她不安地拽住裙摆布料,向下拉了拉,试图将这层突兀掩盖,又语序迟疑地冲方知悟解释道:“清早出门时感觉有些冷,但又来不及重新搭配衣服了……就临时套了条袜子。”
“是吗?”
方知悟拉长音调,加重咬字的音量。
他的话虽为反问,其中的意味却满是掌握证据般的笃定。
池霭最后嗯了声,不再开口。
面对明显需要好言好语安抚的青年,她径直将脸转到相反的方向,出神地看向窗外。
方知悟绷紧身体等待片刻,终是冷下面孔启动跑车。
踩下油门的同时,他愉悦的心情彻底消失无踪。
他告诉自己,之所以忍着没有质问池霭,跟内心挥之不去的不适感全然无关,他是在寻找机会,寻找机会降低池霭的防备心理,然后在她最无措的瞬间逼问出她犯下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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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悟自欺欺人地找完理由,两个人在一路沉默中抵达了位于老街的裁缝铺。
推开木门,依然是上世纪的中式风布局。
明叔见到他们热情地迎了上来,闲谈几句后,池霭注意到工作台后方的不同。
那安静伫立在角落的塑料模特身上,原本的立领宽袖高开叉长旗袍,变成了一件圆襟的窄袖短旗袍,似蓝似绿的底色,收腰的剪裁,裙摆处绣着泛着灰调的淡粉花朵。
对于这件旗袍,池霭乍一看的印象唯有舒适。
舒适的配色,流畅的廓形,让这间老旧的裁缝铺也多出几分烟雨江南的写意。
见池霭一眼就关注起了重点,明叔连忙献宝似地小跑回塑料模特身边。
他对池霭招招手,示意她走上前来,然后颇为自豪地介绍道:“少奶奶,这件旗袍的底色叫做天水碧,是南唐时就有的颜色,出处来历都有大讲究呢!”
池霭在书籍里看到过这个名词,却不想现实中染在布料上是如此的惊艳。
她垂落眸光,抚摸着旗袍的一角,问道:“它是做给我的吗?”
明叔答:“是啊,这件礼服从配色到图案,都是少爷亲自为您设计的。”
亲自为她设计的。
池霭想到方知悟把图纸交给明叔时说过的话,这明明是他几年前灵感乍现设计的作品。如果不用在文夫人举办慈善晚宴的场合,说不定也会用在别的地方、别的人身上。
池霭并不揭破明叔讨好的言语,她站在模特身边,面朝正对出去的立式等身镜,幻想着这件旗袍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最后不得不承认,方知悟的审美和眼光真的不错。
她接受了这份好意,弯起双眼对坐在门旁椅子上的方知悟一笑:“阿悟,谢谢你。”
方知悟皮笑肉不笑:“不用谢,一件衣服总得有个人穿上才知道好不好。”
明叔隐约感觉到他们相处的气氛有些奇怪。
但方知悟的言辞表情里,又透露出一种赌气的别扭。
明叔便没有太当回事,将其归类为情侣之间的小打小闹。
待池霭试穿完毕,他殷勤地凑上去询问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池霭说道:“尺寸很合适,风格也很称我,明叔您和阿悟都辛苦了。”
如此平易近人的、没有丝毫女主人架子的态度,叫明叔很受用。
毕竟方知悟同他再亲近,有时候也遮掩不了骨子里的高高在上感。
明叔再次夸奖起方知悟挑选未婚妻的眼光:“少奶奶这么温柔和气、大方有礼,少爷您真是有福气,以后结了婚,肯定也会顺顺利利幸福美满的。”
方知悟阴着脸不愿迎合,抱起手臂目不转睛地盯着池霭。
浓长睫毛下,他灰绿色的狭长眼睛仿佛被雾岚遮蔽的松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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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袍没什么需要大改的地方,便进入最后收尾的环节。
明叔通知下星期就能来取,方知悟回句知道了以后又说他们还有事要去做。
池霭跟在他身畔出来,二人上了车,却见方知悟转动方向盘往老街深处开去。
跑车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停下,除开满地落叶,连风都没有在此处逗留。
池霭暗自想到:铺垫了这么久,有人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她见方知悟松开了紧握方向盘的手,半天没有先开口的征兆,便偏转眼珠,恍若不觉地问道:“你叫我出来只是为了试穿一下样衣吗——还有一个多礼拜才是文夫人的慈善晚宴,这件事似乎推迟一两天也来得及。”
方知悟不理睬她的话,居高临下的视线微微斜过来:“你的脚不痛了?”
池霭心平气和回答:“还好,既然你说是要紧的事,我再痛也只能忍忍。”
方知悟认定她说出口的皆是谎言,益发阴阳怪气道:“池霭,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傻子看待?我又不是没有见过崴脚的人,谁会像你这样走路毫无阻碍?真是装也不装的像点!”
池霭依旧淡定:“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这句话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或是引起燎原之火的一罐汽油。
方知悟诡异地沉默下来,接着像是寻到了池霭的痛处一般咬牙切齿地说:“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等过完年开春,我妈就要进行最后一次康复手术,等手术做完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我们的虚假未婚夫妻关系就可以结束了,你应该会像我一样高兴吧?”
他问池霭高不高兴,可实际上连池霭的脸色也没看,只是由着自己上头的性子步步紧逼道,“没几个月了,你可别耐不住寂寞,虽然我根本不关心你和谁有着什么样的关系,但方家在滨市有头有脸,万一你的事传出去,连带着我和整个家族都丢脸。”
方知悟自顾说的痛快。
他只知道,当自己不如意的时候,也得有人跟着不如意。
而且,必须要比他更加不如意。
池霭平静地听着他一句更比一句辛辣的嘲讽,等到方知悟说完,不再有补充的打算,才歪了歪头,眸光困惑地问道:“方知悟,你到底在气愤什么?”
“我说了,你那根本不是崴脚,是——”
“需要我证明给你看看吗?”
打断他的话,池霭抬起自上车开始一直垂落到现下的眼眸,直视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