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男人七嘴八舌人墙似地堵在前头,落后的冯镜衡也跟上来了。他没来得及问,目光随一阵水波涟漪的动静望去,不算亮堂的夜月里,四周云石罩的路灯足以照明,还不至于谁失足落水。
属于冯家租赁产权别墅楼的露天游泳池。当初为了防不明白的人,特地立起告示牌:公馆内泳池系租赁客人私人使用权。恕不对外开放。
今晚又摊上不识相的人了。
老沈这个大冤种,他为了确认到底是不是他的客人,特地上前几步,定睛看了几眼,才看清朦朦夜星里,是个女的。
只见那女的在泳池靠边的浅水区涉水蹚了几步,像是捞什么,一把挽在手上,随即想要上岸。
沈罗众古道热肠,也不问缘由,只俯身伸手,想要搭她上来。“你这是不小心跌下去了?”他没什么恶意,只是一身酒气地俯身去,难免唐突了些。
水里的人一只手里挽着什么,一只手想撑岸施力上来,无奈她今天喝了点酒,手脚软绵绵的。加上短衫遇水涩在身上,她这样上去,对着个陌生男人,多少有点难看。
就在她想着怎么打发这个男人时,好像他的同伴过来了,一阵脚步伴随几句讥讽,“我决定了,我要砌院墙,或者把池子封掉。”
冯镜衡说着,手里的烟剩最后一口。他懒洋洋往唇上送,不设防地,脚边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擦过。
他先是一闪,再本能要拿脚去踢的时候,水里的人喊起来,“不要!”
冯镜衡被这声急吼吼的喝止吓去了几分酒,他偏头看去,只见水里这位,两只手借着岸帮施力,爬了上来。
湿漉一身的人,像个水鬼。袖衫、裙子全没了原来的样子,很是狼狈地双手环臂,防御痕迹地遮住自己。
随即,她蹲身抱起地上那只黑黢黢的东西,瑟瑟发抖的一团依偎到些热气才发出羸弱的叫唤,“这是只小猫,它不小心掉进水里了,我才下去救它的。不是有心下泳池的。”最后一句很明显是在抱歉。说完稍微抬起目光,看一眼安全距离外的后来者男人。
刚才言语间,她明白了,他是这里的主人。
冯镜衡听后没多大反应,只是把手里的烟按灭在他的“烟灰盘”上。
下水的人以为泳池主人不追究了,才要转身去捡她岸边的东西时。听到这个主人朝身边人说:“拿条毛巾来。”
身边人:“我?”
发话的人理所当然,“不然是我?”
冯沈二人斗嘴几句,到底老沈还是走开去打电话了。
留陌生的一男一女站着。女生听清泳池主人的好意,也认清这湿漉漉的衣裳确实寸步难行。就在她再想把手里发抖的猫暂时放到地上,绞绞裙子上的水时,才俯身,对面的男人出声,“别动。”
女生仰头看他。
冯镜衡这回借着路灯,约莫看清冒失者的轮廓与长相。他的话与之无关,“你还是抱着,别又掉下去。”
向来人五人六的冯镜衡,拒不承认,他其实有点怵这些皮毛畜生。
第3章
今晚是栗清圆的生日。
也是她和季成蹊分手的日子。
一周前,院里另外一个住院医出了点事,打电话给季成蹊要他帮忙回去值个夜班。他走得匆忙,笔电上登录的微信忘记退出了。
彼时他们就在茶几边吃外卖,栗清圆吃完收拾餐盒,顺便帮他把笔电关机收好时,正好看到微信对话框的某一栏,有最新进来的消息,提示的红点,瞬间没了。
昭示着季成蹊手机端几乎秒读。
对方问他:好看吗?
是一件裙子新上身的分享。
季成蹊:嗯。
随即,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下一秒,栗清圆这头看到的就是微信已退出登录的系统提示。
一直挨到今晚,季成蹊特地腾出的时间,饭店也定在沈家饭店,有她最爱吃的臭苋菜梗烧臭豆腐。这道双臭,对季成蹊来说简直是黑暗料理。无奈,栗家父女都爱吃。
季成蹊即便为女友庆生,也还是迟到了。他坐下来第一句便是对不起。
栗清圆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季成蹊家里中产,对女友也一向很大方,但是饮食方面,他们一直默契地光盘行动。今天她生日,开心多点点也没什么。只是,“待会打包带回去,你一个人吃得完吗?”季成蹊道。
栗父是个很刻板守旧的人。他鲜少在外头下馆子,圆圆带回去的吃食更是一应觉得不干净。
“吃不下就不要了。”栗清圆冷冷应答。
季成蹊只以为她生气他迟到了,连忙拿出他的礼物,是对大点位的澳白素钉。他知道她下周要陪某品牌汽车的高管去S城访问友商工厂,“那时候戴,最配你。”
寿星摩挲着这打开着的天鹅绒耳钉盒。她妈妈爱给她搭一些珍珠首饰,也很擅长拿最朴素的衣服来调和珍珠过于宝气的隆重感。
栗清圆母亲是那种在穿花蝴蝶场合穿半旧礼服也能游刃有余的女性。
两日前,她问妈妈:一个男士在怎样的心理下,才会夸你衣服好看?
向项怪女儿大惊小怪,夸你衣服好看你就自我验证起来了啊,你好看还不是应该的。真是的。
向女士回头还要鄙夷一句:咱们东亚女人真的好爱拾男人的小恩小惠。
栗清圆沉默片刻,继续:我是说,普通男女间,会在微信里问答衣服好不好看这些吗?
向女士一听,从瑜伽垫上起来,决绝的口吻:当然不会。
圆圆,你这是怎么了?是季成蹊那小子对不起你了?
那晚从重熙岛轮渡离开,栗清圆便下定决心了。因为她在某一个瞬间,从妈妈口里轻飘飘听到合理的猜疑时,她才认清一个事实:原来她真的很普通。原来她并没有很幸运一次就遇到忠贞不渝的人。
好友孔颖听闻清圆的告解,质问清圆,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猜,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问他。
这就是出轨啊!
栗清圆按住孔颖要给季成蹊打电话的手,“我只是需要想清楚。因为我不想听他辩解,我再和他见面一定就是去分手的。小颖,我只是受不了我……看错而已。”
阖上天鹅绒的耳钉盒,下定决心的人漠然开口,“你买过同款给别的女生吗?”
对面人很明显地一怔。
接下来的摆证据、讲事实,清清楚楚。
那条微信的问与答,被栗清圆及时拍到自己手机上了。对方是谁,她丝毫不关心,她只关心,“如果我没有看到,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你尽管说,我在听,季成蹊。”
“……我和她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那是你们男人的鉴定标准。如果我这样和另外一个男人来往,我是死活讲不出这句什么都没有的。”
季成蹊一脸铁灰并沉默。
就在这沉默的几十秒里,栗清圆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分手吧。”
他与她高中起就遥遥追逐的十年,在栗清圆26岁生日的这天,画个句号,也算是告一段落。
季成蹊向来反感公共场合大声喧哗、甚至宣泄个人事务的那种情绪不稳定的人。
此刻,冷静的他有点不认同不接受。当着她的面,把那个女生微信删掉了。也把手边准备给栗清圆父亲的礼物拿到桌面上。“圆圆,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我从头到尾,只爱你,只想尊重你的父母……”
栗清圆端拾起碗筷,大口吃起菜来。她想试试做个不自律的、贪吃的人,到底是个怎样的感觉。直到他们的季校草,季医生说出这样可笑的话时,她是一口都咽不下去了。
她父母早已分开。为了上市一中的重高,栗清圆才又回到父亲身边生活。可能天底下,只有她这一对父母离婚后没有变成怨偶,而是凡事有商有量。向女士也说过,我除了和你爸性格不和不能做夫妻,原则上,你爸是再好不过一个男人了。
栗清圆两头接受的教育,父亲:节制是安;事缓则圆。母亲:这天底下你自己都不爱你自己了,那就等着被作践吧。
她从小到大在同伴、同行眼里,都是富足的、乐天的,足足有教养的。
今天,在这样一个时兴紧俏的饭店里,她把吃在嘴里的菜全吐回骨碟上。
这在不远处邻桌的客人看来,在边上一丝不苟正装等待为客人服务的侍者眼里,都是惊悚的,难看死掉的。
栗清圆喝一口水漱口,并不看对面人,只冷淡张口,“你如果对我还有起码的尊重,就请你现在离开。对外也请帮忙正名,我们是和平分手。因为不怕你笑话,即便这一刻,我也心高气傲难承认,我这么多年挂在嘴边卖弄的所谓男友,对我是最大的背刺!”最后一个尾音,栗清圆咬重了些,牵着她的声调不自觉地扬高了。邻桌一对情侣看笑话似地频频侧目。
季成蹊下意识地骤了下眉。
栗清圆置若罔闻。他来之前,她不理智地点单那会儿,原本还想着这最后的晚餐,她干脆报复他一下,多点些,甚至要了瓶价格不低的酒。然而,既定事实眼前,栗清圆只想骂自己,幼稚,原来情感断舍离上,她远没有她母亲来得潇洒利索。
她开那瓶白酒的时候,季成蹊看不下去了,起身要往她这边来。栗清圆终究破防了,做了他平素最不喜欢的那种情绪很不稳定的人,“我叫你滚!你非要我把话说脏说臭才甘心吗?”
站着的人被这样陌生的栗清圆恫吓住了。一半周遭目光,一半医院临时来电,终究,他离开了。离开的很“不得已”,他说他们先冷静一下,晚点,他再给她电话。
栗清圆连吞两口白酒,呛得涕泪全下。
一瞬的脑子混沌,如同当头棒喝:其实,也许从很早开始,他这样理所当然地抛下她去时,他们之间那所谓的爱情已经死了……
师大附中那年新生入学典礼上,季成蹊作为高三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栗清圆淹没在那成千上百的队伍里,她连他样子都没认真看清楚,只在周遭女生雀跃的私语里听明白了,台上这位是他们师附中初中部、高中部无不认可的校草。
栗清圆高一的班主任是季成蹊的堂哥,学校篮球场上经常看到这对堂兄弟趁着周六没课的时候一起打球。某天,季老师他们在小卖部遇到了栗清圆,他要请栗清圆吃冷饮,栗同学避之不及地摇头。季老师坚持,说因为他好几次自习课上批试卷就近原则、顺走了坐第一排栗同学的红笔,当事人都甘愿吃哑巴亏。
那天,老班当真请栗同学吃了个甜筒。再和善可亲地问他的学生来买什么的,栗同学一手握着那个补偿的甜筒,一手摊开她掌心很是棘手的红笔。
边上的季成蹊笑歪了身。他后来一直说栗清圆是个冷面笑匠,看似不声不响的,实则很会放冷枪……
服务生过来递已经结过账的小票,还捧过来一盒栗子奶油蛋糕。自然是季成蹊买过来的。
他和栗清圆在一起后,一直有在买这款,理由无他,这款蛋糕里有“栗清圆”——
他正式跟她告白那天,秋后微雨,连脚下的草地都是松软的。栗清圆正好买了一袋糖炒栗子,他送她回家。二人一路从地铁到公交,说了许多,最后她家门口,季成蹊凑过来,栗清圆局促得很,那什么,手足无措之后,推脱吃了栗子嘴巴干……
“不要紧,我喜欢吃栗子。”
桌子上满当当,栗清圆心里空落落。后知后觉,她已经分不清,他这样的细节是出于心意,还是仅仅因为便利。
无论哪一种,她都是失望的。
前者滥情,后者薄情。
终究,她站起身就走。弃一桌的铺张浪费不顾。
服务生追过来提醒客人还有烟酒没有拿走,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她从饭店正门出来,因着门口正巧有一行人在作宴后别,栗清圆避让的本能就从北面台阶下去了。一路武康石铺地,道宽且直。里仁路她不是没有来过,这里一应四通八达,没有个人房屋产权,却不乏非富即贵的在此处招揽、别居。
沿着阔道一路往北,她好像是在月季园那里有点走偏的。等她发现脚下不再是武康石的阔道,而是一径鹅卵石及碎瓦片斜砌的小路,小路再里些便是一处游泳池。
栗清圆自然知道这是私人地盘,只是她意气用事急吞了两杯白酒,此刻正值烧心上头。昏昏沉沉,心里懊糟难抒。她只想借阳伞下的白色塑胶椅子坐会儿,醒酒也作独处。
手机嗡嗡响了两次,她都没有回应。
从前她和季成蹊起争执,他向来不轻易低头。他认为冷处理是最理智的清醒。栗清圆很想问他,那么这一刻你在做什么,心虚吗?
建设一旦生根,被迫清醒的人,胃里更是翻江倒海。
她有点想吐,52度的白酒闹的。才想自觉离去时,这一处僻静里,听到几声羸弱的猫叫,随即,“咚”地一声有什么掉进水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