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心岚的房子挂上出售之后一直都没有成交的动静。
中介小哥说天气热可能也是原因之一,买主们出门看房的情绪普遍不高,他问郑嘉西要不要试着降一点价格,郑嘉西却说不着急。
“住在里面的那户人后来没有为难你吧?”
小哥否认:“没有没有,都挺配合的。”
经过那次摊牌,施曼琴还真按照市场均价打了一个月的房租过来,也没再找麻烦使幺蛾子,舅甥之间的关系一度进入了和谐的“真空状态”。
之所以叫“真空”,是因为郑嘉西只会通过朋友圈了解她的近况。
施曼琴这段时间的更新频率高到可怕,就是内容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那些打乒乓球和户外垂钓的动态显然与她画风不符,郑嘉西偶尔刷到会停下来看几眼,终于在某段视频里找到答案。
那个穿着POLO衫拿着钓鱼杆的光头佬正是她的亲舅舅季亮海。
想起之前施曼琴对他的泣血咒骂,再看看现在视频里的笑闹亲昵,郑嘉西不得不感叹,中年夫妻的情感世界简直就是一团未解之谜。
更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季亮海居然主动约她吃饭。
周五晚的聚餐氛围很浓厚,饭店里人声鼎沸,郑嘉西找到包厢的时候他们一家子都坐齐整了。
有段日子没见,施曼琴的表演痕迹依然严重,丈夫在场,她对郑嘉西的热情程度更胜往日,季江潮瞧着也没那么散漫了,还冲着郑嘉西客客气气喊了声姐。
一顿饭在诡异的融洽中结束,服务员进来送果盘时施曼琴识趣地领着季江潮先走了。
郑嘉西也猜到几分,季亮海还想继续和她聊。
“我前段时间都在外地,没来得及招待你。”季亮海摸了摸锃光的脑袋,手里握的一串紫檀珠子被他盘得哗啦响,“怎么样,在郜云住得还习惯吗?”
郑嘉西答得很笼统:“挺好。”
“房子的事我听你舅妈说了,卖不卖的反正你自己看着办,我们下周也打算搬出去了,我和朋友在其他地方弄了点小生意,这次回来就是想把他们母子俩都接过去。”
“离开郜云?”
“对。”
“季江潮也跟着走?他不是快高考了吗。”
“给他办转学了。”季亮海笑,“他那个成绩在哪里都一样,复读一年估计也掀不出水花。”
郑嘉西淡淡点了下头:“那祝你们一切顺利。”
季亮海盘串的动作慢下来,盯着他这个外甥女突然感慨:“你和你妈其实还是挺像的。”
郑嘉西望过来,目光平静:“哪里像?”
“不是说外表什么的,就是整体感觉,上次见你我还不这么觉得,现在越看越像,你妈跟人说话也是这个调调。”季亮海绞尽脑汁在想要怎么形容,“过嘴过眼就是不过心的感觉。”
郑嘉西勾了下嘴角,季亮海怕她误会:“别介意啊,我讲话比较直来直去的。”
“不会。”她也不喜欢弯弯绕。
“你们这种性格说实话有好也有不好,就是自己主意太正了不爱听人劝,就说她当年和你爸的那点事,我们家里一直是反对的,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嘛。”
季亮海说着就皱起眉,中途还停下来看了看郑嘉西的脸色。
“您继续说,我还挺感兴趣的。”
翻来覆去,不过是天时地利,年轻男女在茫茫人海中看对眼的烂俗故事。
“你妈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漂亮,那会儿家里条件也不错,是花了很多心思培养她的,那年代有几个人上得了音乐学院啊,能考大学都是登天难事了,何况还是我们这种小地方出去的。”
在季亮海的眼里,他姐姐应该是光芒万丈,前途无量的,谁知在临近大学毕业的时候,这个被全家人当作骄傲的姐姐却丢下一颗重磅炸弹。
季心岚怀孕了,还是未婚先孕,直接从学校退学回了老家。
“整整一个星期,你外公外婆软硬兼施问了一个星期连你爸的名字都没套出来,让她把孩子拿掉她也不肯,整个人像中了邪一样好赖话全都听不进去。”
后来月份大了,季心岚隆起的肚子也藏不住了,季家担心女儿被说闲话,想把人立刻送到乡下去养胎,可季心岚依旧我行我素,差点和父母闹到关系决裂,也就是这个时候,郑家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想起这件事,季亮海还是觉得憋屈:“礼送了,你妈住的那套房子也是他们买的,听起来阵仗很大吧,但是连个登门拜访的人都没有,你爸从头到尾没现过身,也没领证,这算诚意还是施舍?”
如果问季心岚有什么打算,她只会晃晃手上的戒指,说那个人一定会来接她,人要是钻进死路不肯出来,怎么拽怎么喊都是没用的。
周围谣言四起,什么难听的版本都有,季心岚主动提出分家,季家二老被气得不轻,万念俱灰之际终是狠了心要与女儿断绝关系。
讲得口干舌燥,季亮海塞了块西瓜润润喉,咽下后继续道:“你刚出生那年郑家是聘了保姆过来照顾的,生活费也按时打,可到了第二年情况就完全变了,保姆走了钱也不汇了,你妈那时候连份正经工作都没有,一个人怎么养得起你啊。”
季家二老心结未消,哪怕季心岚上门认个错他们都会软了这口气搭把手,但他们的女儿是天生犟种,不仅没有低头求助,还经人介绍找了个离过婚的男人,等家里收到消息,那两人连结婚证都领好了。
郑嘉西听着这些,只觉得喉咙里瞬间烧起一把火,那火势向下蔓延,渐渐淌到她心口上。
“后来呢,她的日子有好过一点吗?”
“好过?好过的话会把你一次又一次丢在你外公外婆家门口?”
刚开始是偷偷摸摸放,到后来是光明正大地放,按下门铃人就消失了,有时隔个两三天会来接,有时托养半个月都没音讯,季心岚从来不解释,季家二老也受不了她这样的反复无常。
直到某天季心岚失魂落魄地找上门,说自己把孩子扔给郑家了。
“扔。”郑嘉西掐住这个字眼。
“她自己这么说的啊。”季亮海笃定道,“那年你差不多四岁?她说她养不起也养不好,还不如扔给郑家,我猜是那男的也不愿意带着你,你奶奶亲自来郜云把你接走的,这事发生没几天,你妈跟她那个老公就消失了。”
季心岚一走就是好几年,没人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
再回郜云她是孤身一人,性格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还弄了份音乐家教的工作,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收心好好过日子的时候,她又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只是这次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或者说,没有机会回来了。
季亮海怎么都无法理解她的行为:“我是真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去颐州,这么多年了难道还没有放下你爸?你说人光有文化有什么用,被一个‘情’字冲昏了头,搞到最后连命都丢了。”
郑嘉西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沉默到像一樽没有生气的木偶,她垂眸听着季亮海的句句控诉,说她妈命里终有一劫,偏偏被她爸的车子误撞,又说她爸丧尽天良,当时要是把人送进医院她妈就绝对不会死。
八年,季心岚被埋在地下整整八年,郑卢斌怕事情败露,在她身上浇灌了一层又一层的水泥。
直到走出那个包厢,郑嘉西的眼前还是一片恍惚,她发动车子驶离停车场,结果在道闸出口差点撞上一辆横向疾驰的电动车。
那车主吓得打了个急刹,安全帽掉了人也差点冲出去,放在踏板上的生日蛋糕被压得稀碎,他挡在郑嘉西车前,扬言不赔钱的话就坚决不让她走。
郑嘉西盯着那个惨不忍睹的蛋糕,忽然想起季心岚写的那张卡片。
“妈妈”这两个字对她来说应该难以启齿吧,也是,但凡有点良知的人应该都不知道怎么面对被自己亲手抛弃的女儿。
十八岁礼物又怎么样,那么多年没露面,一件毫无价值可言的毛衣就能弥补亏欠?
这或许就是季心岚设计的一场表演秀,只为给她自己讨一份迟来的心安理得,就像是自欺欺人的辩解与呐喊:你看,我也没有恶劣到极致,我还是把我女儿放在心上了。
到了这一刻郑嘉西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对“母亲”这个词抱有过幻想,遮羞布取下,真相是如此狰狞,把她二十多年来的困惑和摇摆统统变成了笑话。
原来最诚实的人是老太太,至少她没有欺骗,郑嘉西就是她妈妈不要的“拖油瓶”,是郑家看她可怜才把她“捡”了回来。
车子堵住出口,连保安都围过来敲窗。
没有产生实际擦碰,郑嘉西本可以不用理会,但她还是下了车,二话不说给那位电动车主扫了码。
“一千够吗?”
“啊?”车主被她的大方搞糊涂,一脸怒色变成了诧异,“那也不用这么多,我这蛋糕才……”
“转过来了,生日快乐。”说完她就折回驾驶室,留下其他人晕头转向。
郑嘉西去了城北的公寓,她和陈森约好今晚要在这里见面的,或许是她到得太早,进门的时候这家的主人还没回来,她直接钻进浴室冲了个痛快的热水澡。
沐浴露依照她的喜好换了香型,床品也是,柔软亲肤的天竺棉,躺上去什么都不要想,很快就能入眠。
郑嘉西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可能是十分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第二次切换梦境的时候,她身旁的床垫微微下陷,一只大手横过来揽在她的腰上。
“吵醒你了?”
陈森刚洗完澡,身上还带着潮湿的香气。
郑嘉西确实被吵醒了,但她摇了摇头,翻身挤进男人的怀抱:“几点了?”
“十点。”
“怎么才回来。”
“赖阿伯说他家热水器坏了,过去给他看了一眼。”
“那修好了吗?”
“暂时能用,但机器已经老化了,有安全隐患,明天再去帮他挑台新的。”
“嗯。”郑嘉西的声音有些沙哑,“外面下雨了吗?”
“没有。”陈森摸摸她的额头,“是不是做梦了?”
“是做梦了,但又忘了是什么内容。”
郑嘉西埋在陈森的颈窝里深深吸气,他身上的味道和她一样,这样抱着他就好像在抱自己。
甜软的呼吸缠上来,陈森低头去找她的唇。
“今天和你舅舅见面了?”
“嗯。”
“怎么样?”
“就那样。”
郑嘉西答得漫不经心,她吻得有些急,被子下的手在拽陈森的衣角:“脱掉。”
又扯了扯睡裤上的系带:“这个也不要。”
那语气带着没由来的蛮横,动作也很粗放,陈森吃痛,干脆把人翻个面压住,将她两只手用力扣在枕头上,低沉嗓音灌满磁性:“欠收拾?”
“我错了。”
谁知郑嘉西是假装服软,等陈森松了点力气,她立马抓住机会反客为主,换到上面之后又掀起被子,人俯下身钻了进去,陈森是真的抽了口凉气,感觉脑子都在发麻,郑嘉西抬眸看他一眼,似乎很享受他在失.控边缘徘徊的表情。
她故意制造一些动静,比如吃纸棒糖时从嘴里抽.出来的那种啵声,陈森忍到极限,右手抚上她的发顶用力摁下去,郑嘉西想咳嗽,不得不撞他的手臂抗议,结果被陈森直接捞起抵在床头,不给任何反应机会,带着拆骨食肉般的狠劲一送.到底,郑嘉西觉得自己像一团生面,被人捏在手里反复揉搓折叠,视线摇晃不停,直至陈森终于肯放过她。
重新洗漱再躺回床上,郑嘉西已经累得彻底说不出话。
“渴吗?”陈森站在床下,重新套好睡衣。
郑嘉西连眼睛都睁不开,趴在枕头上摆摆手拒绝。
客厅开了盏夜灯,陈森几口喝完一杯水,借着昏暗光线看到掉在地毯上的车钥匙,以及甩在沙发上的包。
不知道郑嘉西回来时是什么样的精神状态,陈森在地库看到她的车,停得歪七扭八压着线,像是耐心用尽,还好隔壁车位空置,不然物业分分钟要来电投诉。
她是有点反常,但说不清是哪里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