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爸虽然不上路,但要是别人骂我爸,我还是要跳起来的,要骂只能我骂他。”斯南一口一只小笼包,被汤汁烫得雪雪叫。
佑宁笑着起身给她买了一瓶冰可乐。
斯南朝他举了举玻璃瓶:“祝贺你失恋。”
佑宁筷子上的大排差点落回面碗里:“欸?还没失吧?”
“我把大表哥让给我姐了,我姐呢,肯定会跟我大表哥在一起。你就别想了,没戏。”
“你是说景生和斯江谈朋友了?”佑宁有点恍恍惚惚,电光火石间有许多往事浮现出来,好像都对应得上,心里已经确信无疑了,嘴上却还是不信,“景生跟你说的?还是你姐告诉你的?”
这话问得有点惨烈,赵佑宁预感到无论答案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会是万箭齐发。
“废话,我用屁股都看得出来!”斯南一挑眉:“连我弟都看出来了。”
佑宁怔忡了片刻,越想心越灰,身中万箭,但都是秃杆子箭,没有能见血的精钢箭头,钝钝的,甚至不是痛苦的感觉,刚才在康家桥他有过切切实实痛苦的感觉,和现在全然不同。
“唉,我心都碎了,他们俩却在北京旅游,肯定快活得不得了。”斯南酸溜溜地纠正,“也不叫我让吧,我让不让也没用,反正我大表哥偏心偏到松江斜塔去了,眼里只有我阿姐一个人。”
她手里的玻璃瓶又抬了抬:“我们同是天涯失恋人,相逢必要吃汤团,钞票拿来,我再去买四只汤团,两只菜两只肉,侬帮我分一分?”
佑宁回过神来,仔细看了看斯南:“一点也看不出你失恋了。”
斯南白了他一眼:“别欺负我比你们小就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可是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求菩萨拜上帝一定要让我和大表哥结婚的,你有我这么卖力吗?”
赵佑宁自愧不如。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姐的?小学?是不是拷浜的时候已经动坏脑筋了?所以后来又叫我们去龙华捉小龙虾?还主动帮她补习物理代数几何?”斯南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赵佑宁比她惨多了,幸灾乐祸地笑成一朵花。
赵佑宁不免有些狼狈,这种朦朦胧胧的欢喜哪里会有泾渭分明的界限呢?无非是量变引起质变,长得漂亮成绩好的小姑娘肯定是特别出挑的,从小习惯了看在眼里放在心里,坏脑筋是肯定不敢的,无非是经常想起她,希望她一切顺顺当当的,也希望自己在她面前是登样的。
——
两个人吃饱喝足,在湖边看人划船,有一对年轻男女不会划,小船在水里直打转,水面一圈圈的涟漪散开来,由深转淡,两人吵了起来,船桨拍得湖面水花乱溅。
“戆。”斯南嗤笑了一声摇摇头。
赵佑宁的心思还在琢磨着顾景生和陈斯江,被她一个字拉回思绪,眼前蓝天白云碧碧绿的湖水,“失恋”两个字好像远去了不少,与其说是失恋,不如说是失落。
“那个——你难过吗?”赵佑宁问出口就后悔了,“不好意思,我不该问的。”
斯南怔了怔,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叹了口气双臂后撑在地上:“难过了好长时间呢,哭也哭了,闹也闹了,骂也骂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表哥要喜欢别人,我也没办法。”
“你——跟你姐闹了?”佑宁被这琼瑶电视剧的走向吓了一跳。
斯南白了他一眼:“我跟我姐闹什么啊?她又没拿刀逼着大表哥喜欢她。我就跟大表哥闹了几回,他都不理我。”
末一句说出口,委屈和难过铺天盖地地漫上来,斯南觉得丢人,索性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赵佑宁看着她肩头微微地颤动,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拍了拍斯南的背:“要么等下我请你去吃汤团?买四只肉的,都给你。”
斯南破涕为笑,反手拍开他:“侬烦色了(你烦死了),我就要难过一会儿。”说是这么说,到底不好意思再落眼泪水了。
赵佑宁拔了两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折来叠去,轻轻叹了口气,说不出的惆怅惘然。比起斯南,他对斯江的“欢喜”好像浅薄得很,没落到过实处,轻飘飘的,所以难过也很有限。又或者是因为他选择了物理的原因,想一想宇宙和自然,一切人为的不快乐都变得微不足道。但那种不快乐虽然表面上消失了,依然有肉眼看不见的“力”在往外辐射。
“我想好了,这辈子我都不结婚也不生小孩。”斯南斩钉截铁地宣布。
赵佑宁一呆:“至于吗?”
斯南吁出一口气:“我好朋友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说好了,上同一个高中,以后考同一个大学进同一个单位,一起住一起吃,一起旅游,一起老死,男人算什么东西,哼。天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你这好像有点太偏激了吧,”赵佑宁小心翼翼地开导起小阿妹来,“你现在才十四周岁,等你二十四三十四的时候,想法肯定会不一样。人都是会变的,你想想你四岁的时候在想什么。”
斯南认真地想了想:“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和唐欢还有别的原因才这么决定的。”
“唐欢是你好朋友?”
“嗯,我把你出的题也给她做了,我们俩这次都考得蛮好的,对了,她还说要好好谢谢你,要请你看电影吃冰淇淋咖啡。”
赵佑宁笑了起来:“行啊,我们一起去,那你到了高中还装吗?当个表里如一的努力刻苦的好学生不也挺好?干嘛要背着人偷偷用功?”
斯南眉毛一挑:“嗐,那怎么显得出我厉害?!”
赵佑宁见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是不是傻”,不由得笑得前俯后仰。
斯南难得老脸一红,劈手把他手里的狗尾巴草抢了过去:“装也要装得像个天才嘛,好处多着呢,你不懂。”
“好吧,不过我要是去了美国,你半夜打电话来问题目我可能在上课,怎么办?”赵佑宁替斯南想得还挺远。
斯南比他实际多了:“欸?你当我傻啊?我家电话可打不到美国!就算能打我也不干啊,国际长途多贵啊!”
赵佑宁挠了挠发脚:“这倒也是。”
“你打给我啊,我接电话不要钱,”斯南笑眯眯地把赵佑宁安排得明明白白,“这样吧,上海时间每个礼拜五下午四点钟,你打到我家来,我一口气把问题全问了。礼拜六不行,万一大表哥和我姐没课提前回家,就穿帮了。”
赵佑宁爽快应下,佩服斯南想得极周到。
斯南得意非凡地打了个响指吹了声口哨:“他们看见我回家光顾着白相,上课笔记都不记,急得暗搓搓商量了好几天,还不敢跟我明说,怕我发脾气翻脸,哈哈哈,好玩得要命,结果考试分数一出来,哇,服气了,我姐说我们家最聪明的就是我,无限接近天才。”
赵佑宁默默同情了一下景生和斯江:“你至于为了面子搞得自己那么辛苦吗?”怪不得吃那么多还那么瘦。
“当然值得!面子才是第一重要的!”斯南昂首挺胸宣布了自己人生格言。
赵佑宁斟酌了一下,委婉地提示:“普通初中升到市重点高中都会有个落差,我以前就遇到过,进大学也有这个感觉,各省状元一抓一大把,大家都特别厉害。如果你觉得吃力的话,稍微用功一点也不要紧的,不要觉得自己不行——”
“不是我不行,要是我很吃力的话,那就说明你这个老师不行,”斯南做了个鬼脸。
赵佑宁开始默默回忆自己整理出来的题型,感觉压力有点大。
第272章
斯江对北京的印象很好。这是一个和上海迥然不同的城市,陌生、杂乱,充满了各种矛盾的吸引力。
来北京的几天里,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大爷大叔大哥,说起什么都如数家珍,就好像在说自己身边的人和事,世界大事国家大事在北京人的嘴里就和单位的事儿胡同里的事儿一样普普通通张口就来。汉城奥运会要开了,海峡对岸老蒋没了,海南经济特区成立了,超级油轮被伊拉克打沉了,铁路开始大招工了,范巴斯滕的零角度凌空打门进球了。
不过两三天,斯江和景生就熟知了首都人民的种种热门话题。房改理所当然排在第一,“靠国家建房,靠组织分房,靠单位给房”已经实施了几十年,一朝政策宣布土地所有权可以依法转让,有想法有钞票的人都开始动脑筋了。不少胡同里的北京人都在商量集资盖房。北武和善让原来住的东交民巷那一片,老房东特地打电话来问善让要不要参与。
“我们真心欢迎周老师加入,周老师你和小顾好好商量商量,认真考虑考虑啊。”
“对,街道出面,手续肯定齐全,就造两栋楼,一百来户,都是老熟人儿,两年后就能搬,水电煤暖气全到位。”
“嗐,这和单位分的公房不一样,能领两证,是私房,您信我,咱北京城的房子以后肯定得涨价,首都啊,全国人民看首都,是不是这个理?”
“两房的话呢,一家出十万块钱,三房的话呢十五万,竣工后多退少补。我跟您透个信儿吧,我侄子他们单位在造商品房,商品房你家小顾肯定知道,明年就能对外卖,他们要卖一千六百块钱一个平方米,咱们这个划算,一千出头就齐活了。”
“行,成不成您月底给我个信儿。可不是,想参与的人多得海了去了,咱也不能随便就放进来是吧?得知根知底,这孟母还三迁呐,咱得为下一代着想是不是?左邻右舍街坊邻居的,至少得都是有文化有知识有教养的人家,以后咱住着也放心。”
善让连声道谢,吃完饭跟北武笑说好歹奋斗了十年,终于得到了首都人民的认可,值得一面好群众的锦旗了。斯江被十万和十五万的数字惊到了,但想想景生还没工作就有了三千块的存款,好像又不算什么。北武被这个事情提了个醒,打电话回万春街让顾东文带着前几年新换的土地证去办房屋所有权证。
周老太太心里觉得私房这个事情比较不靠谱,但老革命家讲究实事求是,她仔细询问这个商品房到底是个什么概念,和解放前的私房有什么不同,风险大不大。北武和善让都是经济系毕业的,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话解释给老人家听,斯江和景生也跟着上了一堂课。
“经济发展是有规律的,虽然我国现在是计划经济,但已经在往市场经济的方向过渡,”北武笑着说,“当然,市场经济这个词现在很敏感,在外头还不能提,但市场化肯定是挡不住的,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经历过的我们大概率都会经历,比如允许甚至鼓励私人购买房屋,拥有产权,国外的银行还会提供贷款,比如我们要买个十万块的房子,你只有一万块,那么银行就借给你九万块,你就可以先买下来住进去,银行另外收你七八万的利息——”
周老太太和斯江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利息这么多?!”
景生却脱口而出:“像农村信用社那样?浙江很多工厂都会贷款。”
善让笑着点头:“对,农村信用社本来就是农业银行分出去的。其实清朝的时候钱庄就和工商业联系很紧密。”
斯江摇头:“那我可不舍得,借九万还十六七万,脑子瓦特了呀。”
北武忍俊不禁:“舍得花才有动力赚啊。”
周老太太也摇头:“银行也太黑心了,这哪是为人民服务啊,这是要人民的命嘛,你们不要找银行借,我借给你们,一分钱利息都不要!”
善让笑着搂住母亲的手臂晃了晃:“那怎么行,你至少得收我四五万利息才行。”
“我要利息干什么?我又不缺钱用,你钱多得没处花是不是?”周老太太皱着眉拍了善让一巴掌,“千万不要跟人借钱,我们老一辈的力有所余支持你们一下不算什么,知道吗?”
“妈对我真好。”善让笑嘻嘻地给老太太戴顶高帽子。
斯江想到自家姆妈,莫名惆怅起来。
从商品房讲到金融讲到股票讲到通货膨胀,周老太太听完了不以为然:“这些也没什么稀奇,解放前国民党都搞过,搞得一塌糊涂,你们学理论的,还是要当心,不要太迷信西方的经验和规律,悠着点才好。”
北武点头:“妈说得有道理,姜还是老的辣,中央办公厅该把你们老一辈的也请去顾问顾问。”
“嗐,你这是闭着眼睛瞎吹呢,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国家需要的还是你们年轻人,你们北大啊清华啊,出国家栋梁,”老太太摆摆手,“景生你们交大也好,上海的大学也是顶顶好的——”
为防老太太开政治学习课,善让赶紧把顾虎头塞到她怀里,推祖孙俩进房进行睡前准备工作。
——
善让一出房门,见北武景生和斯江都已经自觉地换好了衣服,就笑了。
“嘘,虎头刚睡着,走,赶紧。”
四个人兴致勃勃地往北大学一食堂旁的大饭厅赶。
大饭厅颇具盛名,并不是因为周末舞会,毕竟舞会上也没有多少北影北舞中戏的美女们出没,出名的是经常在大饭厅里放映的外国电影。当年北武靠手绘的电影票白看了不少电影,十年过去,大饭厅越发成为首都文艺青年必到之地,《茜茜公主》、《佐罗》、《野鹅敢死队》、《出水芙蓉》等等,都是老译制片或内参片,搞得十八九岁的年轻大学生们如饥似渴如狼似虎。
这天正好重放美国电影《爱情故事》。
“这部片子是在H大拍的呢,”善让其实上学期和北武已经看过一遍,这次是特地为景生和斯江买的票,“主题歌《Love Story》特别好听,71年得了奥斯卡最佳配乐奖,我太喜欢了。”
北武吹起口哨。
“啊,原来是这首,”斯江叫了起来,“舞会上一直放的。”
北武和善让笑着对视一眼,手挽手地走在了前面。
斯江和景生赶紧跟上。
“他们俩真好,”斯江靠近景生,“嗳,我小舅舅是不是特别帅特别浪漫?”
被斯江多看了一眼,景生随口也吹起了这首歌的旋律。
“你也会?!”斯江笑着捧场,“阿哥,你也帅,也特别浪漫。”
景生口中的旋律立刻跑了调。
“哈哈哈,表扬不得。”斯江笑弯了眼。
到了大饭厅门口,斯江才发现虽然是暑假,但赶来看电影的人极多,大多数都是男生。大门一开,人群蜂拥而入,简直可以用疯狂来形容,好像晚一点进去就看不着了似的,被推进去几米远,腿都没怎么迈开,斯江就被挤得腾空了,幸亏景生及时捞住了她,几乎是胸贴着背地把她抱进场内的。
双脚着地后斯江腿还是软的,扶着景生的手拍拍胸口:“要命哦,看个电影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
景生看看她:“是蛮浪漫的。”
斯江:“???”
景生别开眼,很快找到最后一批稳笃笃进来的北武和善让,朝他们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