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说起羊肉呢,据传宁夏、甘肃和内蒙人经常会吵架,家家都说自己的羊肉是第一好吃。南疆人撇撇嘴:“他们再加把油,就能比得上北疆了。”
所以南疆尤其是尉犁县的人一直高高站在羊肉鄙视链的最顶端。沙木沙克的爷爷追着沙木沙克的奶奶从尉犁县跑去阿克苏的,靠一手做羊肉的手艺养活了一家人。他的兄弟姊妹还在尉犁生活,改革开放后几家人合起来承包了棉花田,养起了罗布羊,也带上了沙木沙克一家。罗布羊太好养,什么也不用管,一年四季都在塔里木河和孔雀河之间的胡杨林和荒漠草场上蹓跶,除了主人家自己吃,还是自治区特供肉食,如果尉犁出去十只罗布羊,自治区领导能留下两只,还有八只要往各部级单位送。
沙木沙克的大哥叫艾色里汗,是汉语里蜂蜜的意思,继承了爷爷烤羊肉的手艺,自家养的罗布羊,根本不用腌制,羔羊后腿肉切成块,串在红柳枝上,往烤肉槽子上一架,一把辣子一把盐,最后一把孜然,其他什么都不需要放也绝对不会放。爷爷说得好:不好吃的肉才要腌。这话能气死金华人和云南人,西班牙人听见了肯定也不同意。
沙木沙克和斯南围着烤肉槽子随着乐曲跳了几分钟,引来阵阵喝彩。
被烤羊肉串的香味一熏,陈斯南没等到鼓声就再而衰三而竭,头发一甩:“先来五十串!”
“小姑娘覅插队!”
“排队排队,先来后到!”
围观群众不乐意了。
沙木沙克屁颠屁颠地跑进店里,又扛了个烤肉槽子出来,笑嘻嘻地跟大家说:“放心,她吃我烤的。”
一刻钟后,排成长条的人们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陈斯南大快朵颐。
“小阿弟,你那个炉子继续烤伐啦?我们好不用排长队了。”
沙木沙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把烟扇开:“我还没出师呢,爷爷不让烤肉。”
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灭了三根羊肉串的斯南得意洋洋地跑进店里,跟沙木沙克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打了招呼,从冰箱里提出几瓶啤酒抱在怀里。
“够不够?再拿一点,馕要不要?奶奶今天刚做的。还有羊肉抓饭,羊肉汤也有。”沙木沙克的爷爷追了出来。
“嗯嗯嗯。都要!我都要!”陈斯南鼓着腮帮子,用力点头。
斯江看着斯南面前的玻璃杯:“你啤酒少喝点啊,发起酒疯来打人,谁也吃不消你。”
斯南扭头对身边的赵佑宁笑:“你怕不怕?要不要离我远点?”
赵佑宁笑着摇头:“不怕,要干杯吗?”
“干杯算什么,我能吹一整瓶!”
“你就吹吧。”景生手里的红柳枝打在她头上,“吹牛皮。”
“你不要用激将法啊,我会被激到的。”斯南往佑宁身上扒,顺势躲开第二抽。
斯江看了看艾色里汗旁边的小姑娘,小姑娘立刻跑了过来:“斯江姐,要什么?”
斯江笑着摇头:“不要什么,我就看看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邹蓓笑着晃晃腿,朝艾色里汗瞄了一眼,弯腰压低声音说:“他一开始还不给我穿,我说不给我穿就分手,嘻嘻。”说完又赶紧跑回去算账收钱。
斯江一怔,看向艾色里汗。艾色里汗大概猜到女朋友在告状,俊脸微红,低下头盯着手里的羊肉串,羊油滴下去,火光腾地蹿了起来。邹蓓经过他后面,直接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他笑了笑,反手一扇子轻轻拍在她腿上。
斯江和景生不由得相视而笑,恋爱中的人,看别人恋爱,总能勾起许多美好的想象,仿佛这世界上终于有人和他们一样感受到了爱情的美妙,这是一种微妙的找到了同盟军的感受。再一回头,斯江吓了一跳,斯南真的举着酒瓶在和佑宁对吹呢,她赶紧站起来,却被景生一把拉了回来。
“随便伊,让她成天狗胆包天,被喝倒了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景生幸灾乐祸地笑。
赵佑宁的酒量他是有数的,景生和佑宁在西宫的湖边喝过一回,两个人喝了一箱,赵佑宁越喝眼睛越亮,脸是红的,但一直没醉,到底什么时候会醉,他也不知道。现在多了洋酒的历练,肯定更胜从前。
李宜芳从虹桥赶来吃羊肉串的时候,陈斯南已经喝醉了。
她一脸严肃地在烤肉槽子边上打了一套拳,手刀险些劈翻了放羊肉串的盘子,吓跑了至少七八个客人,斯江和赵佑宁好不容易追回来五六个。她跟着乐曲原地转圈,一边转一边数数,转了一百零八下才停下来,笑呵呵地对着赵佑宁说:“厉害不厉害?我不晕!一点也不晕——”说完腿一迈,直接拐上了愚园路。被赵佑宁半扛半拖地放回了座位上,灌了一小碗重新热过撒了一把新鲜香菜的羊肉汤,满头满脸的汗往下流,斯江掏出手帕一边笑一边给她擦,说早知道带个照相机拍下来,以后一百块一张底片卖给她。
佑宁大乐:“好主意!”
斯江对景生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景生笑着吹掉半瓶啤酒,觉得斯江真的被斯南带坏了,又或者如顾北武所说,其实是斯南像斯江,只是斯南野蛮生长,把斯江性格里的某一面长到了极限。他没能认识襁褓中的斯江,牙牙学语的斯江,挥着马桶刷追打喊她小新疆的孩子的那个斯江,三岁多就认识很多字会背很多诗会唱很多歌的斯江,对恶人无赖敢轮起擀面杖的斯江,太可惜了。他没办法不贪心,还有被合唱队和舞蹈团、大队委的规矩捏成“小明星”的斯江,那个过程如果他看见了会做什么?大概会怂恿她逃课逃演出,会带她去河浜里拷浜,去捞蝌蚪捉青蛙爬树抓知了,会大声告诉陈东来和顾西美:我要爸爸妈妈回来!但也许这样,陈斯江和陈斯南会很相似,他也许只会拿她当妹妹看。命运如此奇妙,命运如此不可预料。
景生举起酒瓶,和符元亮碰了碰:“干了?”
符元亮喝得满脸通红,看着胶州路的另一端,视线有点失焦:“干!”
小桌子的另一边,李宜芳和斯江正说起化妆培训班的事。斯南出了主意后,李宜芳觉得可以做,很认真地列了一个方案书,带来先给斯江看。
“化妆师这个工作其实很有年龄限制的,”李宜芳声音还是娇娇软软,“我现在如果忙一整天,腰和手臂就会疼,眼睛也很吃力,我希望做到三十岁就退休。三十岁还要这么拼,真的很恐怖耶——啊,斯江你呢?你毕业后打算从事什么工作?”
斯江笑着摇头:“还不知道,可能做翻译?我们不少师姐都进了外资公司,大多都是做秘书或者翻译,但我现在觉得销售和管理都挺有意思的,很多东西想学习。”
“秘书和翻译哦,当然是翻译好啦,”李宜芳举起酒杯和斯江碰了碰,“哇,这个羊肉也太好吃了吧,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羊肉!真的——”
斯南的一颗大好头颅突然冒了出来:“怎么样!我说的是不是没错?我说这是全中国最好吃的羊肉,就是最好吃的!”
李宜芳笑眯眯地捏了捏她的脸:“没错!你说得对,我可以作证,这绝对是全地球全宇宙最好吃的羊肉!你刚才打什么拳了?我都没看见耶,好想看哦——”
话音未落,陈斯南一个侧手翻,没翻好,啪叽砸地上了。现场顿时一片混乱,赵佑宁和斯江不约而同地抢布去拉。沙木沙克兄弟俩也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顽强而不屈的陈斯南却在地上艰难地摆出了一个扫荡腿的姿势,捋了一捋一头卷毛,昂起头来宣布:“我这是一组动作,看清楚了吗?”
四双手停在了半空中。
巍然不动的顾景生微笑着举起酒瓶:“这是我见过的第三次了,大家继续吃肉喝酒吧,别管她,让她继续‘风光’去。”
李宜芳笑得肚子疼,指着景生对斯江控诉:“喂,他真的真的好损呀,不会被你妹打吗?”
赵佑宁揉了揉发酸的胳膊:“她只会打我,不会打顾景生,因为就算喝醉了,脑子里也清楚打不过她表哥。”
李宜芳才想起自己刚才起的话题,拉着斯江继续说:“可是如果你想要做一番事业的话哦,销售和管理才是最好的方向哦,我是这样觉得的,你会不会嫌我啰嗦?”
“不会不会,你去过很多国家,见多识广,我也很想听听你的意见,”斯江笑着睨了景生一眼,“而且他开公司做生意,我也想将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李宜芳一脸“我就知道”的笑容,点点头:“因为台湾哦,比你们大陆早发达了一点点,所以很多地方其实会有点像,比如说我读小学的时候哦,外语系就好吃香,我爸那时候就说你长大了一定要考台大的英语系,拜托,我哪里考得上!结果,等我去巴黎学彩妆的时候哦,台湾外语系毕业的人已经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了呢。”
“啊?为什么?”在座的人发出了和斯江同样的疑问。
“因为台湾和香港新加坡还有韩国是亚洲四小龙嘛,英语是国际通用语言,所以国际贸易啊、国际金融啊就很发达,大家就会全都去学英语啊各种外语,但是学了十几年后,不是英语系的学生就也会英语很好啊,他们上很多补习班考很多证那种,如果你是公司老板,你是要招一个销售专业英语六七分的大学生,还是招一个英语十分但是销售一窍不通的大学生?反正招最多人的职位永远是销售哦。”
斯江眼睛一亮,不由得看向景生,景生的英语不差,但也不算很好,和布朗一家做日常交流可以,但说到金融方面的专业知识,当然就只有顾北武周善让和斯江能接上话。再想到小舅舅这半年来做的一桩桩大事,英语起的作用大,还是经济学起的作用大?答案显而易见。
李宜芳笑着点头:“英语也好,法语也好,我是觉得只是一个工具而已啦,用来沟通的嘛,当然如果你做翻译,还是很好的,翻译可以做一辈子,一百岁都可以继续翻译,不过可能挣不到钱哦,会很穷啦。我之前请一个法语系的大学生帮我翻译一封信,他说一千字只要十块钱,天哪,你们大陆真的好奇怪哦,怎么会这么便宜?很不公平欸!”
斯江再次默然。
第354章
李宜芳的话引发了景生、斯江和佑宁对本科、研究生、博士各个学习阶段的热烈讨论。在美国,学科歧视也存在,当年佑宁进北大时,面临过的物理系和数学系之争,虽然是玩笑,却也反映了一定的事实。在美国,理论物理大于一切,但对赵佑宁这样学天体物理的还算尊重,对实验物理就没什么好脸色了,偏偏实验物理更容易发表,常常憋着劲去嘲讽很难出成就的理论物理。而类似景生这样的机械工程科系,在理论物理学生眼里相当于蓝领。
景生哈哈大笑:“我们本来就是工人、工程师,就是蓝领啊。白领应该是指Evone说的管理人才吧,或者是斯江她们系毕业的人,在办公室里坐着。”
李宜芳点头:“对对对,我也是卖力气的嘛。”
赵佑宁问斯南:“你想好考什么大学什么科系了没有?想当工人还是坐办公室?”
陈斯南霍地站了起来,昂首挺胸地举起手臂:“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
还没唱完她就给景生一巴掌按了回去。
她脖子一梗:“干嘛!这是我爸教我唱的呢——欸,阿姐,侬港阿拉爷还回来看阿拉伐?”她扭头东张西望了会儿,扯开嗓门吼了起来:“爸——爸!爸爸——侬等等吾呀,吾跟侬下井去——”
斯江狠狠揉了揉眼睛,伸手摸了摸斯南的脸,滚滚烫,忍不住撸了撸她头顶的旋,低声笑了笑:“爸爸每个礼拜写信回来你不是边看边嘲他的嘛。”
陈东来因为表现出色有望年底调回乌鲁木齐,说了无论如何春节都会回上海探亲。斯南呵呵冷笑,说不如汇钱实在。这话斯江当然不会在回信和电话里提及,她是没想到除了姆妈以外,斯南对爸爸其实也挺有感情的。比起斯南,斯江倒觉得自己和斯好是真的没心没肺了许多。
——
景生和斯江眼睁睁地看着陈斯南嗖地爬上围墙,骑在铁枝丫上冲着他们得意地一甩狮子头,跳下去落在了学校里。
赵佑宁站在墙下默默看了看自己肩膀上半个鞋印,回头问景生:“爬伐?”他紧张得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种莫名的兴奋。
李宜芳轻轻吹了声口哨,“哇哦”了一声,麻利地脱下自己九公分高的高跟鞋跃跃欲试。符元亮发现身边的女孩儿猛地矮下去一截,没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李宜芳眉头一挑:“干嘛?没见过小矮人吗?恭喜你哦,现在见到啦。”
“对不起。”喝得半醉的符元亮赶紧低声道歉。
景生和斯江对视一眼,点点头。斯江踩在景生和佑宁两个人手上被托举上去,轻松地踩上红砖墙的顶边,抓住防护栏踩着横杠跨了过去,爬墙没想象中那么难,斯南正骑在车棚里的一辆自行车上朝她招手。
“你别跳下去啊,等我上来。”景生往后退了几步,猛地加速飞身跃上,双手抓住砖墙边缘,用力一撑,整个人就上了墙,抓住铁杆朝下面伸出手:“佑宁、老符,你们先把Evone送上来。”
李宜芳咬住高跟凉鞋的两根鞋带,摩拳擦掌地冲着符元亮和赵佑宁猛点头:“嗯嗯嗯!”
斯江和景生在上头差点笑得跌下来。
符元亮托着李宜芳的脚往上送,觉得这台湾小姑娘轻如鸿毛,只三五秒钟她秀气的小脚就离开了他手掌,艳红的脚趾甲油却像烙铁一样烫得他老脸发红,好在路灯昏暗,他又喝多了,除了他自己谁也没察觉这点异样。
上头传来斯江和李宜芳吃吃的笑声。
“你的脚好小!你是不是穿34码?”
“33我都能穿啊,我矮嘛,”李宜芳的声音在夜里像蜂蜜,一个字连着一个字,拉到游丝那么细,荡一荡还是没有断,“我都没能长到一六零,好气哦,欸,你们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啊——明天我还是一六九公分啦!”
赵佑宁和符元亮在景生的帮助下也轻轻松松上了墙,五个人站得密密麻麻的。景生跨过去先跳了下去,像只豹子似的,悄无声息。
“下来,我接着你。”景生朝斯江伸出手。
斯江毫不犹豫地双膝一弯,落进景生怀里。两人相视而笑。
赵佑宁和符元亮跨过铁杆,拉着李宜芳的双手慢慢把她往下放,斯江在墙下接住她的腿。
李宜芳头一抬,咬着高跟鞋带的红唇翕了翕。
赵佑宁笑道:“那我们放了?”
“放吧。”景生做好了保护。
一松手,符元亮的太阳穴怦怦地跳。
——
五个人刚悄悄摸上教学楼的天台,天公不作美,飘起了毛毛雨。
斯南仰头看了看:“唉,一颗星星也没。”
赵佑宁笑了笑:“星星就在那里,只是暂时看不见而已。”
“沙井子的星星无穷无尽,”斯南醉醺醺地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还经常有流星,上海不下雨还看不大到多少星星。”
“因为城市夜里的光线太亮——”佑宁坐在她身边,突然意识到斯南并不需要他的解释,便没再说下去。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戆徒才想姆妈,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斯南把一首《鲁冰花》唱得瞎七搭八,自己也接不下去才停了停,“宁宁阿哥,这首歌侬听过伐?”
“没。”
“是部电影里的歌,不过算了,反正也是骗骗人的,”斯南把头埋在膝盖里,好一会儿才扭过头问,“你姆妈再结婚的时候,你难过伐?”
佑宁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想到小时候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有点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