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公司里这天也像刮了台风,销售部的一个个被叫进去谈话,十之六七被开掉了,理由都是未经公司同意擅自带样品回家。早上再带回来也没用。
斯江却一直没被叫进去,等待的滋味更不好受,每次看到有人垂头丧气地出来,斯江都不禁吸口气挺直背,怎么回答怎么争她都想好了,偏偏总是轮空。也有人到人事办公室去争论押金的问题,奈何白纸黑字自己签过字的,没办法,像小章这样两个礼拜就签到单进了帐的大概有十几个人,不甘心就此结束,聚集在走廊里互通声气,核对“台风”的起因后果。
叶芝拉着斯江去洗手间,途中被大家团团围住。
“昨天我打电话回公司的时候,公司里已经没人了,没人接电话,锁门了,我再回来干什么?”
叶芝细声细气地答:“吾又勿晓得格了喽,是行政部Call拿额,帮吾搭架勿啦?(我又不知道的了,是行政部call你们的,跟我搭界吗?)”
“嗳,小叶子,我打电话回来是你接的对吧?雨那么大,我问实在回不来怎么办,你去问了张经理以后跟我说那就不要回来了,这话是你说的吧?”
叶芝眨了眨眼,声音反而响了一点:“他那个是气话呀,回不来?那就不要回来了。我也是这样重复给你听的呀,你自己听不懂还怪我喽?”
斯江不禁侧目,叶芝拖着她迅速躲进女厕所。外头来了商城的保安和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有人“嘭”地撞在了墙上,有人高声喊了起来,五六分钟,斯江推开叶芝走出门去,走廊里已经一个人也没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回到公司茶水间,斯江问叶芝,“昨天明明是公司说安全第一,让我们把样品带回家的——”
“嘘——”叶芝朝她比了个手势,低声说,“销售部只有你们女同事才接得到这个通知,是徐经理特意交待的,但他们男的肯定要回来的呀。公司call他们通知下午三点钟之前交还样品。”
“可是这种台风天,下大暴雨,他们回不来也很正常吧?”斯江不禁讶然,这还有男女不平等?
“怎么,在前线打仗,下大雨就可以不上战场了?”徐经理突然出现在门口。
叶芝吓了一跳,缩了缩头,轻轻喊了声经理好,迅速从他身侧溜了出去。
斯江皱了皱眉。
徐经理一边冲咖啡,一边拿眼觑斯江,“怎么?公司特殊照顾你们女孩子,还觉得公司不对?”
“不太公平,台风、地震、火灾,这些都是非人力能控制的突然状况,有的同事昨天在浦东,他怎么回来呢?轮渡停了,隧道也关了,公司昨天三点钟就关门——就下班没人了不是吗?”斯江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想了想,说道,“公司规章没有出男女不同的两种制度,在同一件事面前区别对待,我觉得这不对。”
徐经理转身靠在吧台上,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这叫女士优先。男人呢,就必须多加磨练,我也是这样过来的。记得八三年爱伦台风袭击香港,挂了十号风球信号——”
斯江实在不耐烦听他的光荣历史,直接往外走:“抱歉,徐经理,我还有点事,先出去了。”
徐经理却笑着伸出一条胳膊横在斯江身前,斯江险些撞了上去。
“请问您还有什么事?”斯江沉下了脸。
“我问过你们部长了,两个礼拜你还没签下一单?”
“我对自己有信心。”
这倒不是斯江瞎吹牛,她的确已经有了两位意向客户,只是外企采购有既定的流程,不可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预计下个月就能签下两单,其中XX企业要给会议室配备三十套茶具,总金额高达一万多人民币。
“来我办公室吧,做我的秘书怎么样?”徐经理似笑非笑地看着斯江,“不用出去吃苦头,也用不着总是提意见,找那么理由干什么呢?你已经很突出了,非常突出地漂亮,其实当初你来应聘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
斯江怔了两秒才明白过来,立刻警惕地退了一步:“您这是什么意思?”
徐经理笑着摇摇头:“非要说那么清楚做什么?你只有高中文凭,没有任何销售经验,你觉得你是凭什么能进我们公司的?”
斯江涨红了脸:“我是通过了正式的面试才进来的。”
“是我,是我让你通过的面试。”徐经理笑了笑,似乎习惯了斯江这样的反应,“你们上海小姑娘,都是这幅样子,心里其实一清二楚得很,没关系,陈小姐特别地漂亮,当然可以提出一些特别的要求——”
“恶心!有你这种人在的公司,我一分钟也不想待。”斯江突然意识到张经理之类的那些所谓的“老师”看自己的眼神,貌似从一开始就带着些特别的意味,不由得一阵反胃,胳膊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斯江挺直了背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她走过徐经理身边后猛然刹住,简直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但臀部刚刚被人的手掌一触即离,这绝对不是她幻想出来的。
徐经理却若无其事地端着咖啡杯冲着斯江有恃无恐地微微笑:“陈小姐是打算辞职?也不是不行啊,你先写辞职报告喽,等我有空批准了,一个月后再去人事部——”
温热的咖啡连着杯子被揎到了他面孔上。
咖啡杯碟碎了一地。
叶芝在门口“啊”地尖叫了起来。
斯江在打徐经理耳光还是踢他要害之间犹豫了几秒,就被叶芝拉开来了,更多同事一拥而入。
徐经理掏出烫得笔挺的手帕擦了擦脸,皱着眉摇摇头:“陈小姐,没想到你为了不被开除居然做出这种事情——但不好意思,我妻子儿子都在香港,我是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们的事情的。你擅自带样品回家,违背了公司规定,我没办法给你特殊待遇。”
斯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气得浑身发抖:“昨天是叶芝通知我安全第一,可以带样品回家的。而且其他销售部女同事也接到了相关通知。我没有违反公司规定,更没有向你要求任何特殊待遇。你刚才摸——那种行为就是猥亵妇女,做贼的反过来喊抓贼,卑鄙无耻到了极点!我要报警!”
——
事态直转急下,斯江没有任何证人证据能证明她说的话。
叶芝否认通知斯江把样品带回家,销售部的其他三个女同事也含糊其辞,说没有接到公司的通知。斯江两个礼拜销售业绩为0,人事部和其他培训老师都表示陈斯江这个员工学历不高,脑子很灵活,喜欢发表奇异的言论以吸引管理干部的主意。徐经理家庭和睦,为人热忱,常常请公司员工喝饮料吃水果,并没有骚扰过其他女同事。
斯江回到万春街的时候,地上的积水已经排完了,弹格路两边的自来水龙头哗啦啦作响,四五岁的男小伟被剥得赤条条,一盆热水当头泼下去,伊跳着脚捂着要紧部位背对路人哇哇叫。水溅了斯江一腿。水真的很烫,斯江想起小时候外婆把自己按在大浴桶里的情形,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她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景生,因为太戆了。景生说过这个公司看上去靠勿牢,她不听。斯江觉得哪怕换做斯南,肯定也不会像她这么傻。斯江还后悔当时没给徐经理一巴掌或者一脚,换成斯南,至少能出一口气吧。要给景生和斯南知道了,她倒不怕被他们笑话,就怕他们脾气上来,要出大事。
景生和斯南和斯好都还没回家,顾阿婆看到斯江,笑道:“我们先吃,不等他们了,你阿娘送了糟钵头过来,冰在冰箱里呢,囡囡,你顺便把糖番茄也拿出来,我下去炒个鳝丝,冷面已经吹好了,酱料在吃饭台子上,你拌一拌,我那盆少放点酱。”
斯江拌好冷面,胸口鼓囊囊的委屈和乱糟糟的思绪渐渐平复下来。一顿饭接着一顿饭,一天接着一天,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祖孙俩坐定了刚吃了几口,景生回来了。
“符元亮送了两根哈尔滨大红肠,给斯南斯好留一根,阿奶,你喜欢红肠的,来。”景生利索地装了盘,看了看斯江,“怎么今天没用小金?他说早上十点钟就回厂里了。”
“嗯,今天公司内部开大会,”斯江替景生拌了一大盘子冷面,夹了三筷子绿豆芽,“毛豆子要伐?早上剩下的。”
“我去拿。”景生起身去开冰箱门,带了一瓶啤酒出来,直接搁牙上开了瓶盖,“李宜芳回来了,让你给她回个电话。”
“她从剧组回来了啊,”斯江弯了弯眼,“夜里我去五原路找她吧。”
“一起。”景生看了一眼顾阿婆,“阿奶,我和斯江正好去看看五原路房子的门窗,昨天台风,不知道漏雨了没有。”
“嗐,我今天本来想去的!”顾阿婆叹了口气,“师傅说了早上十点钟来配亭子间的窗玻璃,结果等到十一点半才来!电话也不打一个,真是的,还是我到店里去找他,他老婆才想起来呼他传呼机,他居然把我们家漏了!你们多带几块揩布去啊。”
第384章
化妆培训班开了六期,学费一期比一期贵,仍然期期爆满,搞得报名表都有人倒手卖五块钱一张。培训期间学生们跟着李宜芳实习,一场秀做助理打打下手能领一百块,钱不算什么,关键是长见识,人人跟打了鸡血似的。这两年做时装发布会的品牌越来越多,上᭙ꪶ海就这么多化妆师,第一期培训班的毕业生们都已经打响了名头,抢手得很,能请得动李宜芳的都得是名牌。四月份一个台湾女明星请李宜芳回台湾做私人化妆师,八月份李宜芳一回来上海就先找斯江诉苦。
“你不知道她有多龟毛!哇,我画一根眉毛,她要照十分钟镜子耶,‘李老师,这样真的好吗?美吗?这边低一点会不会更好?不好意思,麻烦你了哦,可是我真的好害怕这样不够美——’”李宜芳一口气灌下半杯威士忌,学着女明星拿腔作调一番后,眼睛突然瞪得滴溜圆,“你知道吗?她的助理哦,居然说‘呀,李老师你为什么学我们XX姐说话呀?学得真的有点像耶,我刚才差点以为是XX姐在叫我——’她耳朵有病吧?她那个声音,和我能比吗?”
斯江笑得前俯后仰。
“她叫人好恐怖的好吗?‘导演——’”李宜芳打了个寒颤,“斯江,我平时没有这样转很多发卡弯吧?”
“什么叫发卡弯?”斯江好奇地问。
“就这样子啊,”李宜芳转身从化妆箱里抓出一把U形夹,“你有没有走过那种山路,像这样唰地像调头似的转弯,就叫发卡弯。导演演演演,至少三个发卡弯哦——”
斯江笑出眼泪来:“谢谢你,我又学到新名词。”
两人说说笑笑喝了一个小时,李宜芳想起来要分赃,她从台北带回一行李箱的书和唱片,一大半是送给斯江的。
“这本是张大春的新书,好好笑,写得好好,你一定要看!”
斯江接过来,见封面上书名是《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不由得失笑,“这是儿童文学吗?”
“不是哦,是大人看的啦,嗳,朱天心的这本很适合你,《二十二岁之前》,你今年二十二岁啦,她还蛮厉害的,今年当选国大代表了呢。”
李宜芳还给斯南带了几套漫画书,接着又抱出一堆CD来,有拆封的也有没拆封的。
“《私奔》这张很赞,听不听?”
斯江坐在地毯上,信手翻着《二十二岁之前》,繁体字看起来略有点不适应,但依然一句一句入了眼。
“一早无端地从迷蒙中醒来,到门廊口看天色,却见一天满满是跑动着的云,是种世界末日的味道,却又让我觉得胸襟好大,好像世间只有我一人了解天意。真是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叫人不禁又生起一番大志,看看日历,正是六月六日断肠时。”
斯江有点恍然,这么巧,这样的心情她也有过,面试成功的那天,她还觉得是靠自己的坚持不懈和强烈的工作意愿才得到了这份工作。第一次拜访客户的那天,从拘谨地自我介绍到愉快地畅谈英国文学,虽然没有推销出产品,但她走出那栋办公楼的时候,也是这般觉得天地辽阔,心生大志,舍我其谁。这个工作固然不那么理想,却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用到过去学到的知识,斯江甚至觉得自己涅槃新生了,打开了另一个无垠的世界,充满了无数可能。她变成了一个全新的陈斯江,不再是象牙塔里的女大学生,不再是家人庇护下的囡囡,她能彻底甩掉失去毕业证书的阴影,靠自己证明自己的价值。
然而事实证明,她一直活在象牙塔里,这样一个公司,靠着在商城的豪华办公室,精美的装修和数量庞大的员工,让她忽略了很多事情的本质。斯江疑惑自己为什么识别不出徐经理是那种人,也疑惑自己为什么就觉得叶芝和其他女同事会站在自己的一边,明明觉得这个公司有很多不专业的操作,全然不同于上海友邦筹办处不同于香港友邦的那种氛围,到底是什么遮住了她的眼睛影响了她的判断呢。
一把怪异的嗓子唱着几乎没有调的歌,却说不出的熨帖。
“你不愿意活在传统的角色里
放任自己脚步不住的漂移
明天时却又匆忙的搭上迟来的班车
勇敢的拒绝全世界的要求
是否我今夜可以让自己稍做停留”
斯江搁下书:“Evone——我做了件很蠢的事,我应该是遇到阿诈里了,阿诈里就是骗子,我之前那个瓷器公司,我感觉应该是个骗子公司。”
——
“为什么不和顾景生说呀?”李宜芳很吃惊,“他是你男朋友耶,你当然应该告诉他啊。”
斯江叹了口气,“我怕他一冲动——”
李宜芳骇笑:“一冲动就怎样?打那个猪头吗?当然要打啊,算上我一个——嗳,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他会杀人吗?喂喂喂,陈斯江!你不要这样看我啊,好吓人,真的吗?不可能!真的会吗?啊——”
斯江咬着唇低下头,是,应该不会,肯定不会,可她还是会隐隐约约地担心。
“他也太酷太帅太狠了吧!呜呜呜呜——”李宜芳却兴奋得满脸通红,“如果他不是你男人,我肯定要去追他,这种爱,有点毛骨悚然,看,我都起鸡皮疙瘩了,不是怕哦,是激动,激动,你懂吗?热血沸腾那种哦。你知不知道,我在巴黎被抢过!我那个前男友哦,居然怪我钱包交得太慢,害得他被打了两拳,说什么巴黎人都知道该怎么做,靠!”
斯江不禁被她逗笑了。
“如果他发生了这么不好的事不告诉你,你会怎样啊?”
“他不会,他是有大智慧的人,不像我——他很会看人的,真的,从小到大,他说不灵的人,真的都不怎么样。”斯江说完又叹了口气,“好吧,我等下就告诉他。但你别跟老符说行吗?太丢脸了。”
“这有什么丢脸?你就是很着急而已啊,想要自己养活自己嘛,我也有过,我比你还惨好吗?我刚去巴黎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啊,然后一个台南的女生哦,就带我去一个化妆学校,我交了五万块学费哦,五万台币啦,不是法郎,你别这个表情——那个学校好破好小,然后老师也是中国人,可是我真的相信了呢,上了一个半月才觉得不对劲!”
“然后呢?”斯江很紧张地追问。
“没有然后啊,我这么小一只,难道我讨得回钱?他们那里有好几个黑人,那么高那么壮!我就赶紧退租啊,离开台南女生那个圈子,我怕她还会卖我耶,我跑路的时候身上只有两百五十法郎。”
“那怎么办?”
“我就先找了一家餐厅打工啊,你们上海人开的,可以包吃包住,做了三个月,我妈在电话里一边哭一边骂我,后来给我寄了三万块台币救急。”李宜芳往沙发上一趴,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最后能帮到我们的,肯定还是家里人啊,就算她骂我蠢,也只好认了。没遇到过骗子怎么会成长?可我们也很厉害啊,没有被骗到底对不对?”
斯江笑了会儿,伸出手臂:“来个拥抱好不好?”
“求之不得。”
“谢谢你,Evone,谢谢侬。”斯江紧紧抱住她,眼睛涩涩的。
“你不要这么肉麻好不好,讨厌!”李宜芳推开她,目光落在斯江胸前,“你是不是又大了不少啊?顶得我胸口疼!”
斯江气得起身走人。
“我还想被挤压!来嘛,压扁我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