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失笑:“喂,侬又像只长脚鹭鸶了。”
门帘刚落下又被掀开,斯江探出头来做了个鬼脸:“吾脚就是噶长噶漂亮,某些人要自卑要勿开心,吾也没办法呀——(我的腿就是这么长这么漂亮,有人要自卑要不开心,我也没办法呀。)”
景生的确没办法,就觉得某人以前那么端着好像也蛮好的。
——
文化站门口“嘭”的一声巨响,爆米花熟了,捂着耳朵的小孩们一拥而上,跟着传来一声尖叫。
陈阿娘赶紧挤进去,把一个两岁多的女孩从陈斯好身边推开,女孩晃了晃,一屁股坐在了弹格路上,小脸茫然了三秒,嘴一张大哭起来:“奶——奶——!”
“乖囡!”孙阿婆冲了过来,抱起孙女,顾不得孙女手上的爆米花撒了一地,对着陈阿娘怒目而视:“你大人怎么能对小孩动手呢?太过分了,真是不要脸,呸。”
陈阿娘抱着斯好毫不相让:“你孙女抢我家斯好的爆米花,还抓牢他不放,你看看这指甲印多深,我不拉开她都要掐出血来呢。明明是她自己坐地上的,还赖我打她?真是的,天天抢这个抢那个的,家里也不管一管,将来长大了要去抢银行抢金店了。”
“放屁!”孙阿婆一口痰吐在陈阿娘脚前:“就你孙子是宝?别人家的小孩是草?你看看弄堂里,谁家小孩子之间的事大人来不及地要冲出来的?明明是你孙子先把爆米花送到我家玲玲面前的好伐?”
从新华书店回来的斯江目睹这一幕,赶紧挤了过去:“阿娘,阿娘,算了,回去吧。”
陈斯好看见阿姐,伸出小手臂要斯江抱。
斯江柔声哄他:“斯好你马上两岁了,怎么还要阿娘抱呀,下来吧,阿姐带你走回去。”
“不要!”斯好在阿娘怀里扭来扭去,坚持要斯江抱。
陈阿娘颠着斯好:“乖囡,阿娘抱着呢,你阿姐抱不动你的,阿娘抱啊。”
斯江叹了口气:“阿娘,弟弟早就会走路了,别老抱着他,让他下来吧。”
“你看看啊,他手上被人家掐了这么深个印子,塞古(可怜)哦。”阿娘低头在斯好的胖面孔上香了一口:“哦哟哟,阿拉斯好吃亏了呢,阿娘抱一抱啊。”
斯好半个身子横了过来,见斯江还是不抱自己,嘴一扁就大哭起来,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又把手里抓着的爆米花往斯江身上一扔,折腾得更厉害了,差点从阿娘手里掉出来。
斯江又好气又好笑:“陈斯好,你是男孩子,动不动就哭,难为情伐?别哭了,鼻涕都出来了。”
“好了好了,斯江,侬抱抱伊。”阿娘把斯好塞到斯江怀里,又替她把书包拿下来:“考好了伐?马上放假了吧。”
斯好趴在斯江肩膀上抽泣,斯江无奈地抱着他负重前行。
回到陈家,阿娘气囔囔地把孙阿婆好一顿数落,陈阿爷正在看刚刚送到的《新民晚报》,闻言便搁下报纸拿下眼镜,把斯好叫过去,给他剥了一瓣橘子吃,又掰了一半给斯江:“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不要带斯好和那些乡下人家的小孩一起玩。那个玲玲是3街坊老孙家的吧,一家子苏北盐城人,老子娘初中都没毕业,粗相得很。”
“我怎么知道她上来就抢斯好的爆米花呢。”陈阿娘怨道:“又不好在你孙子身上贴张纸条不让乡下人靠近,一只弄堂里的,谁分得清楚呢,真是的。”
斯江翻了翻晚报,看看阿爷脚边专心嚼巴橘子的陈斯好,心里直叹气。陈斯好被陈阿爷陈阿娘照顾得太好,双下巴叠在胸口,穿着棉袄活像年画上的送财童子,其实他一岁出头就能满地跑了,但就是不肯走路。斯江每次牵着他出去散步,没走两步他就要抱,两岁还不到已经三十斤,斯江自己才七十斤重,哪里抱得动他,跟他讲道理,他摇头扁嘴,凶他两句,立刻哇哇大哭要回去找阿娘,拿糖果诱惑他,他口袋里能翻出更多的来,完全不为一粒糖所动。斯江心软,看见他哭就没辙,常纳闷这个弟弟怎么一点都不像自己,也不像斯南。
“来,斯好,我们来学说话。”斯江搬了个小矮凳坐到斯好对面。
“妈妈——”
“妈妈。”斯好说完咯咯咯笑,看向阿爷阿娘。
“阿拉斯好真聪明。”阿娘把袖套给他套上,越看孙子越喜欢,在他脸上又啵啵亲了两下。
“爸爸——”斯江继续教。
“爸。”
“爸——爸。不是爸。”斯江忍不住笑,斯好叫妈妈一点困难都没有,一个月前才开始叫爸爸,但就只肯发单音。
“爸。”
“姐姐(沪语发音JiaJia第三声)——”
“大大。”斯好说完又咯咯笑。
“J,姐姐,不是大大。来,看姐姐的嘴巴。”
斯好没了耐心,站起来去拿边上的玩具小汽车:“呜呜呜,呜呜呜。”
阿娘笑道:“啊呀,斯好顶顶欢喜汽车了,在马路边上看车子能看半个钟头,天天小汽车捏在手里不放,睡觉也要带着,将来肯定像爸爸,要当工程师。”
陈阿爷觉得这话听着舒服,便也笑了起来:“聪明是聪明的,像东来。”
“像斯江,斯江从小就聪明,还没进幼儿园就认识很多字了。”陈阿娘看着孙女笑弯了眼:“斯江啊,将来你和南南一定要好好照顾弟弟啊,等弟弟有了出息,你们就能靠他了。”
“你这不是废话嘛。”陈阿爷又戴上了眼镜开始看报纸:“她们就这一个弟弟,不对他好对谁好,真是的。”
斯江不以为然,她怎么会要靠斯好呢,她读大学的时候斯好还是小学生呢。她是大阿姐,当然会对弟弟好,但是阿爷这话,反正听着有点怪怪的。
第110章
斯南是小年夜这天打电话回万春街的。
“阿姐,吾老想侬格,侬想吾伐(我老想你的,你想我吗)?唉,勿要太想吾,想了也白想。”斯南这半年说起话来自带滑稽戏的味道,还是独角戏,跟斯江说了没几句,就问起景生:“大表哥在伐?我想跟他说话。”
“不在,他去游泳馆了。”斯江如今不酸了,笑眯眯地说起元旦前夕一起看烟花逛市场吃豆腐花的事,说完又很惆怅:“唉,你要是能回来过年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玩仙女棒,我同学家开小商品店的,他爸爸进了好多新品种,给我们批发价呢。”
“我们阿克苏也有,仙女棒比上海便宜多了,上海什么都贵。”斯南得意地炫耀:“我明天要放一万响,一万响!赞伐?”
“赞格,侬当心点呀。”
“我点着火就躲到屋里去,阿姐放心,那你帮我跟大表哥说谢谢他寄贺卡给我,他怎么寄得这么晚啊,我前几天才收到,新年都变旧年了,你让他以后早点想想我呀。”
斯江一愣:“阿哥给你寄新年贺卡啦?”
“是啊,他寄了个哪吒给我——”斯南撇撇嘴:“平平哥哥他们说好像有点怪里怪气的,那个哪吒不是自杀了一次还和爷娘断绝关系了嘛。”
斯江:“???”
“不过我想大表哥肯定是在夸我三头六臂本领强,对伐?”她弱弱地又加了一句:“还有哪吒长得老漂亮格,这也是夸我吧。”
斯江憋着笑,假咳了两声:“你们小朋友不都喜欢动画片嘛,干嘛想这么多啊。”
这下斯南不服气了:“你也是小学生啊,阿哥送给你什么贺卡了?”
斯江立刻瘪忒,声音都小了下去:“阿哥没送我贺卡。”想想就很郁闷,她还自己画了一张送给他呢。
“没事没事,你们天天在一起,送什么送啊,浪费钱。”斯南有一点高兴,大表哥还是对她最好啊,这下觉得哪吒也挺好,她反过来安慰斯江:“阿姐别伤心,我自己画一张寄给你。对了,姆妈给你寄了红短裤,喂喂喂,姆妈,我还没说完呢!”
顾西美关心的是期末考成绩和排名,听到年级第四有点失望:“数学你这次倒考得蛮好,作文怎么反而会丢了分呢,还有英语这个分数好像有点低了。”
斯江不作声,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
电话那头陈东来对着西美无声地说了一句“别说她了。”
“我听说现在上海小学毕业班很多人在外面补课,有这个事吗?”西美又问。
“有的吧。”斯江想了想,周嘉明就在外面上一个英语补习班,老师是外国语中学的。还有吴茗兰也在上数学补习班,老师是区教育学院的。
“要么——”
斯江手里的电话线绕了好几圈,她看了眼值班的爷叔,转过身轻声说:“姆妈,外面的补习班特别贵,三十块钱一个月,就上八堂课,我还是不去吧,下次我作文会考好的。”她一颗心别别跳,因为实际上补习班是十五块钱一个月。但她不想去上,上了的人考得还没她好,再说有景生阿哥一直在帮她。其实这次作文《我家的故事》丢的十五分,是因为她写了自己一直想说的真话,写了妈妈偷看她的日记,写了她不被妈妈理解多么难过。但老师说她完全没理解妈妈的苦心,中心思想偏离了积极向上的主题,明明有那么了不起的父母,支援边疆奉献青春,还有参加高考北大毕业的舅舅,还有外婆含辛茹苦教育出祖国栋梁,如果她写这些绝对是可能拿到满分的。
西美哦了一声,皱起了眉,觉得上海的教育工作者也太不像话了,把教育当成了敛财手段,哪里还能叫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啊,这都变成钱包的工程师了。
“那你寒假别放松,好好看书,看学习方面的书,多做点练习题,有什么不懂的问你表哥,少出去玩。”西美还是没忍住又加了几句:“你看看你,元旦前都要期末考了,还跟同学出去玩到深更半夜,什么时候不能玩?当时白相得开心,结果期末考就退步了,划算吗?再熬半年,等考上了理想的中学,一个暑假随便你怎么玩,唉,算了,姆妈不想再说你了,说多了你又要哭,你自己要对自己有要求的呀,姆妈管不到你,只能靠你自觉了。”
“嗯。”斯江低头踢开一个小石子。
“外婆身体好伐?国庆前摔了一跤有没有什么影响?”
“没影响,外婆挺好的。”
“你舅舅和景生呢?饭店怎么样?”
“都挺好的,饭店前天就打烊了,舅舅去看阿哥游泳训练,春节后区里要选拔。”斯江说起这个高兴起来:“许教练说阿哥大概能进市游泳队,他现在已经达到二级运动员的水平了。”
斯南在那边哇地大叫起来,被西美训了两句。
“你阿爷阿娘和阿弟好伐?”
“蛮好。”
“你平时要多帮阿娘带带弟弟知道吗?阿爷身体不好,阿娘一个人很辛苦的。”
“嗯,我天天都去陪弟弟的,爸爸给阿爷打过电话了吗?”
“还没,给你打完就给他们打。你是大阿姐,要保护好弟弟,弄堂里有没有人欺负他?”西美停了停:“要是有人叫他小新疆,记得骂回去知道吗?”
斯南又在旁边出了声:“阿拉本来就是小新疆啊。”
“去去去。”
斯江应了,电话又转到陈东来手里。
“斯江,学习呢不要太紧张,有空跟哥哥们出去白相相,劳逸结合,做起题目来事半功倍。”陈东来在电话里永远是好爸爸。
斯江嘴上应着,手里的电话线绕来又绕去,她有点想笑,姆妈一个说法,爸爸又一个说法,不知道她到底听谁的才好。
陈东来又叮嘱了几句,让斯江多去陪陪斯好:“你阿娘是很会照顾小囡,但是她心太软,你要是看到弟弟不听话,就要拿出做姐姐的样子来,替爸爸好好教训他,男小囡从小就要严格要求。”
斯江嘀咕了一句:“那爸爸你跟阿爷阿娘说呀,弟弟老是不肯下地走,要阿娘抱,也不肯自己吃饭,要阿娘喂,一说他他就哭。”
陈东来不免多问了一些,越说心里越沉甸甸的,挂了电话后就懊恼自己没有坚持回上海过年,想来想去又觉得还是应该把斯好接到身边来。
——
有没有人说斯好是小新疆?斯江回家路上认真想了想,好像没听到。阿爷阿娘如果听到肯定会骂人,但阿爷阿娘自己说起苏北人又是一副嫌弃面孔。他们看不起邻里街坊上门来有意无意打听小舅妈家里的事,但是又忍不住炫耀小舅妈路道粗,阿爷去医院不用挂号就能直接看医生。斯江突然很想念小舅舅小舅妈,阿舅说过做人要不卑不亢,自尊自爱,交朋友要看合不合得来,而不是看成绩好不好长得美不美家里有没有钱手里有没有权。
其实挺难的,斯江想想学校里又有点丧气,班干部跟班干部走得近,成绩好的跟成绩好的在一起玩,就连个子矮的都跟个子高的玩不到一处,一年级爱哭的王思楚到现在还背着一个“哭包”的绰号,连她都被人背后说戳气呢,反正和大家“不同”的人就很难融入集体。斯江又想起景生来,老师给他的评语里永远有一句“要提高集体意识,积极融入集体。”他在小学就独来独往,从来没同学来家里玩,也没说起过他班上的人和事,不知道他在新学校里有没有交到朋友。
没朋友,肯定很孤单,阿哥真塞古(可怜)呀,斯江第一次替景生担忧起来。
客堂间里,顾阿婆在窗口趁着亮光在给猪脚爪镊毛:“电话打好了?你妈说你了没?”
斯江一愣,偎到外婆身边笑了:“没说我,姆妈和爸爸问你好呢。”
顾阿婆哼了一声,却也不想在外孙女面前说女儿的不是。楼下弄堂里邮递员的脚踏车铃声叮铃铃响了起来:“夜报——夜报——新民夜报来哉,19号,21号……”顾阿婆赶紧让斯江去把吃饭台子收拾出来,自己端着镬子下楼去拿晚报。
斯江把桌上的寒假作业收好,见景生的书包也在边上,就顺手替他把笔盒和卷子理了理,又把他书包里的东西全拿出来叠整齐,却掉出来一个粉红色的大信封,明显是贺卡的样子,还没封口。
——
景生回到家,先进了灶披间:“阿奶,爸爸去买香烟,等歇就回来,我来炒菜吧。”
“不用不用,你洗过澡了没?煤球炉子上有热水,四只热水瓶也都是满的。”
“在游泳馆冲过了。”
“大冬天的冲冷水澡要命哦,感冒了怎么办,不要听你老子的胡话。”顾阿婆铲子敲得乓乓响。
旁边灶台上的冯阿姨就笑着说:“东东说得没错,北方人冬天还冬泳呢,才长那么大高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