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有时候的神奇之处在于——明明是为了沟通而出口,却总是在出口的瞬间,就造成了误会。
在最初的几个月,当周遇告诉陈茉他想要和她结婚,并不意味着在那个当下他就认为两个人奔向民政局领证是合适的,那只是一种态度,一句对“我爱你”的佐证表达,却实打实地吓到了陈茉。
所以后来周遇就不再提起这个话题了,但是如果别人问起——就比如说两年后,朋友们一起出来玩的时候,在台球馆,夏莉八卦地问周遇,想不想和陈茉结婚的时候。
他仍然说想。
可是想,并不代表着一定就能达成。
周遇出生在一个小镇的边缘,那里连接着低矮起伏的丘陵山脉,气候湿润,土地肥沃,父母承包了一片土地,以种植果树为生,他的童年在上学、育苗、移植、施肥和浇水当中交替度过,像一棵果树一样长大,经历着每一年都相同的四季。
一颗种子被种入土里是带有使命和预见性的,它的未知性的确不那么强,橘子树种子会长出橘子,苹果树种子会长出苹果,每一颗种子都有它的“结果”,就像每一段人生都会有一个“目的地”一样。
凭借着这些定期发芽定期收获的果子,周家在周遇初中的时候买下了小镇的商品房,他也因此能够在镇上最好的初中上学,然后考入县城的高中,继而有机会考上大学。
毕业后,周遇跟着校招公司签到上海工作,成为一位走出小镇的做题家。
但他仍然牢记自己的出身,发芽的种子扎根在养育他的土地,小镇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生活的,到了对应的年纪做对应的事,所谓对应年纪的标尺,就是“大多数”。
周遇从来都接受自己是“大多数”中的一员,他知道自己并不特别,也不想去谋求特别,既然已经能够独立工作赚钱,那么周遇人生的下一段“目的地”,就是恋爱和结婚。
在前往这一段目的地的路上,他遇见了陈茉。
陈茉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如果不是遇见陈茉,周遇原本的计划是在上海继续工作几年,存够能在老家省会城市买下一套房子的钱,然后尝试着找到一个喜欢的人,然后结婚。
两个人一起生活,互相扶持关心,一起赚钱养家,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他的计划相当的脚踏实地,原本也不会出现什么变故,在按部就班两点一线的生活中,应该不会出现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女朋友这种事。
然而这件事就是突然发生了。
陈茉基本是不容他辩驳的从天而降,强势又主动,对陈茉而言是“浪费青春”的那一段思考时间,对周遇来说仍然是太快太急了。
但是他只能努力加快自己的节奏去跟上陈茉,以免错过自己人生中喜欢的第一个人。
于是周遇将自己的计划进行了重大调整,他从上海来到江城,开始研究和估算江城现在与未来五年的房价、物价、岗位工资水平,以此制定自己的职业规划。
父母年纪渐长,越来越做不动了,能够给他的支持有限,他只能靠自己。
但是陈家父母那套一环内的房子,却像是遥远地图上的超级精英怪,冷酷无情地标着“Lv.100”,而周遇是出生点在贫瘠大陆的普通玩家,无法通过金币充值秒升 100 级,只能勤勤恳恳地做着最基础的日常任务,一步一个脚印的推动着进度条,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到达。
可是他不会停下来,只要陈茉还和他在一起,他就不会停下来。
这就是在周遇的认知当中,对爱情最好的一种表达方式——那就是即使对于结果预期非常悲观,即使明知道几乎不可能走到“目的地”,却依然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的走下去。
“想要结婚”是一种态度,一种决心,一种表达方式,并不是一种强制性的共同承诺。
但是周遇也明白,陈茉大概永远也理解不了他的这种表达方式,她的脑子里面没有任务、没有目的地,陈茉的人生是一片旷野。
他在她的旷野之中,以一条规矩的直线轨迹,默默前行。
因为陈茉去约夏莉了,所以周遇的晚饭是一个人吃的,他煮了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放进去一个煎蛋,随便炒了一盘青菜,吃完了就打开电视,把手机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十点半钟,陈茉回了家,果然给他打来电话。
扯了一通吃了什么聊了什么之后,陈茉说夏莉今天问了他们两个是怎么在一起的,她讲了一遍之后才突然发现:“哇,周遇,原来我们谈了两年多了。”
这个语气的惊讶程度,就好像今天早上起床才发现自己长全了十个手指头一样。
对陈茉来说,这确实是她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段感情,且目前还在继续延长中。
但是对于周遇来说,这是他的第一段感情,他也认为这会是唯一一段。
“嗯,马上快一千天了。”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手机里有个 APP 可以记。”
“我在想一件事,就是我们是不是从来没有过过周年纪念日这种东西,但是你说真要算的话,算哪天好呢,算你第一次来江城那天晚上,还是算你第二次来江城正式表白那天啊?”
“你想算哪天就算哪天。”
“你算的是哪一天?”
“秘密。”
“不说算了。”陈茉哼了一声,“对了,程翊回国了,莉莉约我们周末,嗯,就是这周末一起去射箭,你有空吗?”
“有。”周遇想了想说,“这周末应该不加班。”
“哦好,那就这样说定。”陈茉干脆地就要挂掉电话,突然被周遇出声打断。
“等等……”
“嗯?”
周遇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程翊是谁?”
“哦对,你没有见过。”陈茉这才想起来,“你来江城没多久之后程翊就走了。”
第29章 DNA的分子序列结构
人和人能做朋友总是有着某种理由的,程翊和夏莉的关系就和陈茉六份稀碎的工作经历一样复杂和冗长,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像夏莉总是搞不清陈茉现在的那份工作叫什么一样,陈茉也搞不清每个阶段程翊和夏莉的具体关系定位。
这两个人从小就认识,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纠缠不清二十多年,比台湾那部著名的长篇电视剧《意难忘》还要漫长。
程翊是夏莉的青梅竹马、早恋对象、高中同学、大学校友、前前前任男友、前任男友和现任暧昧对象。
用夏莉的话来说,程翊是上天派下来克她的冤家,两个人的孽缘从娘胎里就开始了。
程翊和夏莉的母亲是闺中好友,先后结了婚,几乎在同一个时间节点怀孕,于是约好了住同一个病房,又难以免俗地像电视剧里似的开玩笑指腹为婚,结果等孩子出生一看——
当真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比女孩大三天。
这不马上结成亲家都说不过去了。
当然没有人把娃娃亲当真,只是大人们免不了喜欢拿这事逗小孩,程翊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一个老婆,但是夏莉却拒绝有一个老公。
她是院子里最强悍的女孩子,经常把小男孩追得满场跑,自然看不上从小细胳膊细腿谁都打不过的程翊。
后来大了一点,不再是小孩,男女有别,大人们也住了嘴,不再拿这些话开玩笑了,两个人到了上初中的年纪,却偷偷摸摸的开始早恋,然后高中因为重新分班隔得太远而吵架分手。
结果又考进了同一所大学,两家的父母并不知晓他们的早恋往事,反而一起送他们去车站,嘱咐程翊在路上照顾夏莉。
水到渠成的,大一又谈上了,然后大二分手,大三复合,大四打算毕业就结婚结果筹备到一半两个人大吵一架分手。
复合,再分手,每次都很短暂,又折腾了一年多。
然后程翊突然出国读研,读研之后从大洋彼岸又突然发来了一条消息。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这次夏莉没有答应,而是说:“等你回来以后再说。”
现在,整整两年过去,程翊回来了。
因为程翊刚刚回国不久,很多东西都还来不及安排,因此周末他开着夏莉的车来接陈茉和周遇,两个人明显在路上吵了一架,车内气压低得可怕,一股熟悉的记忆和模式立刻向陈茉袭来,她瞬间感到头痛。
从陈茉认识夏莉,以及顺带认识了程翊开始,这两个人就像是无限流游戏一样,永远在吵架和好、和好吵架当中循环,而陈茉就是被主角殃及的无辜路人。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对陈茉来说,就像是薛定谔的猫。
在观测之前,你永远也搞不清这两个人现在是吵架还是和好,分手还是复合,但有一点是永恒的,那就是他们会像 DNA 脱氧核糖核酸的分子序列结构一样,在螺旋状的时间线中,时而分开向上,时而汇合在下一个节点,永无止境地缠绕下去。
果然,熟悉的模式开始了,明明一个在开车,一个在副驾,但是谁都不看对方,两个人都非要转过头来跟陈茉说话。
程翊还是老样子,一上来就问陈茉:“发现我有什么变化没?”
“没有。”陈茉匆忙看了一眼,“怎么?喝了澳洲牛奶二次发育,你又长高了?”
程翊故作深沉地说道:“不,不是外表上的,我现在沉淀了,有熟男的魅力了,发现没?”
“没发现。”陈茉懒洋洋地回答,“还是不着调。”
“那你也一样,又换男朋友了。”程翊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周遇,微微侧过脸,“哥们,怎么称呼?”
“周遇。”
“你们谈了几年啦?”
“两年多。”
“挺好,对陈小姐来说,这就算金婚了。”
“滚蛋。”陈茉忍不住骂道,“胡说八道。”
夏莉冷冰冰地插了一句进来:“周遇,别理他。”
“对,谁都别理我。”程翊目视前方阴阳怪气,“反正我只要跟别人说话就是有罪。”
陈茉忍了忍,决心不问那句“你们俩又怎么了”,反正等会夏莉肯定会说的,她现在能多清净一会儿就多清净一会儿。
周遇全程除了报过自己的名字,就再也一句话没说,陈茉以过来人的口吻小声安慰他:“别放在心上,这两个人就是这样的。”
下车之后夏莉搂着陈茉的胳膊兀自走在前面,两个男人跟在后面,陈茉忍不住抱怨道:“你说你们两个折磨我就算了,你非要把周遇也喊出来干什么。”
“我需要一点男性视角。”夏莉说,“我对他太熟悉了,已经判断不出来了,程翊现在在我眼里就像什么你知道吗?跟一个电脑机箱没有区别,他已经不是个人了,是个东西,用了二十年的东西。”
夏莉叹了口气:“就算是块抹布,用了这么久也很难断舍离,茉茉,你说我要不要……”
“不要,你要是问我,我的回答就是不要。”陈茉无奈地说,“人家都说不要重复踏进同一条河流,就你天天在同一条河里洗澡,你们两个试了这么多次,还要试几次才够啊?”
夏莉不说话,陈茉揉了揉太阳穴:“算了,尊重,理解,祝福。”
“我前两天还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还是个婴儿,从羊水中出生,睁开眼睛的第一眼,我看见的是程翊,皱巴巴的像个小猴子一样,抱在他妈妈怀里,他也在看我,还冲我笑了一下。”
夏莉兴致勃勃地说:“你知道吗?我问了我妈,我妈说真的是这样,这个场景发生过,真实发生过。”
“胡扯。”陈茉冷峻地说,“婴儿期间的记忆不会留在大脑里的,要么就是阿姨和你说过这件事,要么就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个梦不重要,重要的是……”夏莉顿了顿,“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你能理解吗?”
“我能理解,但是我理解不了。”陈茉说,“要不你把他当成你哥哥行不行?莉莉,亲近的关系可以有很多种形式。”
夏莉看向别处,停顿半晌,然后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可是他不是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