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才会默许觉悟提起了致生。
觉悟左边看看这个,右边看看那个,接过话题:“我那会跟了了现在差不多,刚毕业没多久,了先生人比较随和,特别喜欢找我聊天。可能画画还是挺寂寞的,他休息时,连寺院里路过的猫都能聊两句。”
他笑眯眯的,脸上俱是怀念的神色。
了了也跟着笑了笑,只是那笑意一点也未曾达到眼底。
自打上回普宁寺的住持在电话里与她说过老了曾在梵音寺修复过壁画后,她特意去搜集了一下了致生的信息。
住在墓园山脚下的那几天,她刻意撇开了所有杂事,专注地将了致生的生平,按年龄和成就整理成了一张时光序。
比如:他在二十四岁,娶的连吟枝;又是在翌年的春天,他当了她的爸爸;三十岁,他停职去梵音寺画壁画。
同年,他接触到了壁画修复,对南啻的壁画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是那一年,他与连吟枝逐渐爆发争吵,给日后去南啻遗址修复壁画埋下了一颗茁壮的种子。
想起那近乎黑暗的一年,她微敛眼神,难掩羡慕道:“难怪那半年,我都没见过他。”
了了的语气很平静,对老了的那点想念被她藏在字里行间,几乎无人发觉。
始终置身事外的人却忽然侧目看了她一眼。
裴河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见觉悟还想说什么,他拿起手边已经被觉悟喝得一滴不剩的玻璃杯,落锤般往他面前一放:“喝茶。”
到嘴边的话被打断,觉悟皱眉看着空了的玻璃杯,刚想咕咕两句,裴河宴侧过脸,凝视他的目光,沉静又危险,他没什么表情的又重复了一遍:“喝茶。”
第四十七章
喝茶不得杯子里有茶才能喝吗?
给他一个空杯子,还反复强调了两遍,觉悟就算再迟钝也明白过来,有些话也许不太适合再往下说了。
他不露声色地先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边喝边觑了眼裴河宴。他明显是有些不耐烦了,眉心微微蹙起,眼神落在远处,一副忍耐又克制的模样。
要不是今天坐在这里的是了了,他可能早就找了个理由失陪了。
觉悟意思着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后,他刻意用食指弹了弹玻璃杯,发出敲击声,吸引裴河宴看过来。
两人一对视,他用眼神无声地挑衅道:我喝了啊!
裴河宴并不关心他喝没喝,见话题已经打断,他抬头看了眼了了,她正仰起头对给她添茶的服务员道谢。
他与觉悟之间的暗涌丝毫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你什么时候能聊正事?”裴河宴扫了眼时间,压低了声音:“或者我先走?”
觉悟轻啧了一声,有些不高兴:“这两天大家都不上班,你能有什么事?”
之前他就觉得裴河宴对了了的态度不对,他两一点没有久别重逢的欢喜,反而像一对互相避之不及的冤家。
今天这顿迟了两小时的午餐更是令他加深了这种印象。
要不是时机不合适,他挺想刨根究底问问两人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是有杀父之仇呢,还是有夺妻之恨呢?如果没有他在这中间周旋,他两是打算老死不相往来吧?
想到这,他语重心长地劝说道:“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你一个二十几的男人,大度一点!怎么还跟小姑娘斤斤计较。”
了了隐约听见“小姑娘”之类的字眼,以为觉悟是在说她,下意识接话道:“什么?我没听清。”
觉悟还没反应过来,了无先放下了筷子:“他们说,二十几的男人,大了点。”
他话落,满屋寂静。
觉悟听完也挺沉默的,他一时也分辨不出这话到底是不是他说的,像是他说的,可他好像又不是这么说的。
正当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时,裴河宴面不改色地瞎编道:“我们在说优昙法界,今天只是主场馆开放,来的人就有这么多,还挺出乎意料的。售票处还为此做了数据分析,发现有八成都是年轻人。”
觉悟疯狂眨眼,出家人不打诳语,他是连一个字都不敢接啊。
了无噫了一声,刚想提出质疑,就被觉悟一把拧住大腿。他还没来得及嚎一声,觉悟如法炮制,将玻璃杯直接凑到了无嘴边,亲切地给他喂水:“口渴了吧,喝水喝水。”
被迫喝了半杯水的了无,摸着已经堵到了嗓子眼的茶水,十分隆重地打了个饱嗝。
两厢这么一打岔,了了自然也不好再追问了。眼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她干脆主动提道:“大师今日找我来,主要还是想聊一聊壁画的事吧?”
“对。”觉悟顺水推舟,转了话题:“我约你
在优昙法界见面,是想现场跟你说的。”
“现场?”
“你们不是从主场馆过来的吗,场馆旁边有个没开放的半宫廷式建筑,你有印象吗?”
见了了在努力回忆,觉悟摆摆手,直接跳过:“这个不重要,下次有空让河宴特意带你去转转。”
裴河宴侧目,盯了觉悟一眼。
后者满眼无辜,甚至十分大声:“怎么了,到底你是法界的工作人员还是我是?”
已经消化了一些的了无在一旁顺口接话道:“小师叔是,你不是。”
觉悟这才重新笑开:“这徒弟平日里虽然是笨了点,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有点用的。”他清了清嗓子,把跑偏了的话题扯了回来:“那个分馆主要展览的是壁画,类似《佛陀讲经图》、《朝崐图》、《无量度佛》等等,有些是只剩碎片的真品,也有些是仿拓的陈列品。梵音寺呢,你父亲画得那一幅《雍朝大慈恩寺》有幸入选。”
他故意顿了顿,看向了了,含笑问道:“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可以将令尊的壁画誊刻至优昙法界,你愿意吗?”
关于这件事,觉悟考虑了很久。
誊刻壁画的人选早就有了,只是还未最终确定。了了出现在这个当口,不得不说,时机多少有些巧妙。
但她确实也是一个转机。
女承父业,这对需要传承需要接力的传统艺术而言,似乎拥有宿命般的约定感。
他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和裴河宴通过气,主要是确认他能否向优昙法界输送壁画誊刻的推荐人选。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觉悟周旋了很久,终于替了了争取到了这个机会。
当然,它是机会也是考验。
如果了了表现不佳,这次合作便当作是他替梵音寺还给了致生的人情,不会再有后续。
于是,他慎而慎之的又问了一遍:“如果愿意,你可以吗?”
了了很聪明,她立刻听出了觉悟的未尽之意。
和觉悟有交情的人是了致生,她是沾了老了的光,才有机会被他列入候选名单。誊刻壁画这么大的一份厚礼,虽然觉悟肯定事先考察过她能否胜任,但这样明着贴金的机会,光靠她自己的资历显然是不够瞧的。
其次,虽然她在风格上有一定的优势,可短板也十分明显。还未彻底打响名气的壁画师是需要时间去淬炼,去站稳脚跟的。觉悟给她的,不仅仅是表面上能看到的好处,还有很多隐形的优势。
包括,和梵音寺的壁画合作。
只要她能出色的完成这次誊刻,她就可以将这段工作经历填入自己的履历中,再想续写梵音寺的壁画,自然就不存在资历太浅,履历不够瞧的窘迫了。
了了没有因为这个机会唾手可得就欣喜若狂,不知所以,越是接近支点她越是要沉得住气。
她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玻璃杯的手,放到了桌下:“我很荣幸,也非常愿意。”
觉悟对了了的印象一直很好,她聪慧机
敏,冷静沉稳,不是那种有点能力就恨不得把下巴抬到天上去的人。
她像是一步步行走在沼泽里,却从不拖泥带水的鸟禽。只要她想,她展开双翅,便能直上云霄。
没人看见她说这句话时,揉住了膝盖上的布料。也没人听出,这短短的九个字里极隐秘的轻颤。
她落落大方的一笑,默默地将觉悟的这份人情记在了心里。
散局前,觉悟还有点事要叮嘱了了。
两人落在最后,轻声地说话。
觉悟:“我晚点去趟普宁寺,跟住持聊一聊这个事。一星期七天你起码得分出二天在法界复刻壁画,这个时间安排你有问题吗?”
“我周末本来就休息,如果来不及我可以晚上也过去。”
觉悟想了一想,瞥了眼走在前面的裴河宴:“当然没问题。不过这样的话,我给你安排个住处吧,最好接送也安排上,不然你一个女孩往返不安全。”
了了莞尔,很是感谢觉悟能够想得如此周到。
“至于合同,和后面的具体对接可能得交给我师弟了。我不经常在这,不能及时处理,你们直接沟通会更方便一些。”觉悟用眼神瞟了下裴河宴:“这是他这个人有点不好相处,你担待一些。”
“好。”了了笑着应了,可说完又觉得有些歧义,补充了一句:“没有不好相处。”就是有些不知道怎么相处。
觉悟会心一笑:“我懂我懂。”
他想起之前因为了了的事需要和裴河宴商议时,他嘴上说着自己不方便插手,可但凡是要经过他手的事,无论是速度还是效率,都替她行了最大的方便。否则这件事也不会推进得如此顺利。
他斟酌了一番,还是违背了本心,对了了说道:“这件事能落地,最大的功臣是他不是我。我们出家人最怕背上因果,该记谁的恩就记谁的,可别道错谢了。”
了了愣了一下,下意识抬眼,看向裴河宴。
也许是察觉到了了了的目光,他停下脚步,转身看了过来。他脸上的冷峻还未收起,侧脸棱角分明。瞥过来时的那一眼,莫名让她有一种时间在指缝里流失的荒寂。
她好一会儿L才想起来自己还什么都没说,立刻补上了一句:“我都会记得的。”
她知道觉悟这不是在挟恩申报,而是在点渡她。这个有大智慧的人,早已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他们离开雅间,走到侧门的功夫,门口已经停了一辆商务车。
车和司机都和了了有过一面之缘,她看向司机师傅时,对方也认出了她,甚至还友好地对着她点了一下头。
明明是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她却莫名的心情很好。
觉悟明天还有行程,趁普宁寺关门之前还得赶过去一趟。
了了原本顺路,可觉悟上了车便堵在车门口,还把已经坐到后排的了无也赶了下来:“时间还早,你们急什么呀?”
他对了了说:“我这次来挖住持墙角肯定得挨削,这种挨骂的事你就别跟我一起了。我们分开走。”说罢,他又看向裴河宴:“你既然闲着,带了了去现场熟悉一下啊。你辈份再高也得叫我一声师兄,我说的话,你多少得听点吧?”
每个字都挺有道理的,让人无从反驳。
了无等了半天,眼见着觉悟都开始关车门了,还没分配到自己,瞬间着急了:“那我呢?我干嘛去啊?”
车门关闭前,觉悟从门缝里扔出一句:“你爱干嘛干嘛去。”
裴河宴和了了对视了一眼,他无奈道:“那走吧,我带你过去。”
了无看了看已经快没车影了的商务车,又扭头看了眼已经一前一后往优昙法界走去的小师叔和了了,焦虑到差点把他的大光头撸成一个硕亮的灯泡。
锃亮的灯泡在原地打转了片刻,拔腿就追:“小师兄,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