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被告知,那就是他的父亲。
至于旁边那个挽着发髻,眉头紧皱的女人,则是他的“母亲”。
他摇着头要跑,不停重复着在说:我有妈妈,要回家找妈妈!
可再多哭闹又有什么用,换来的只有一顿接一顿的打。
他太小了,跑不远、反抗也无力,时间长了,还是接受了自己只能生活在那个家里的命运。
也开始想,要好好跟新认识的哥哥和妹妹相处。
可不管他怎么向人家示好,人家总能挑出毛病。
先是乳糖不耐受却抢走他牛奶喝下的易绍衡,再是趁他睡着,把一盆冰水浇到他床上的易绍晴。
后来是从不听事实真相就给他巴掌的“母亲”,和不怎么着家,在家也大多在和“母亲”争吵的父亲。
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他没再见过华志君。
时间一长,似乎对于“母亲”这个本身就没给过他多少关心的角色,定位更加模糊了。
他只记得华志君喜欢弹钢琴,记得她总是坐在钢琴前的背影,和那曲不停重复弹奏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星空》。
越讲到后面,他声调就越沉,“那架钢琴就是她留下的,已经二十几年没有过声音了。”
“直到刚刚听见你在弹……”
续念放下水杯去握住他颤抖的手。
等他缓和后才接着问:“后来你就生活在那个家,一直到十几岁,然后去了美国,对吗?”
易思岚点点头,“一段时间之后,我发觉那个家没有一个人欢迎我,我就不再想死皮赖脸讨好人家了,也开始在家里搞一些破坏。一开始是摔个杯子、摔个碗之类的,后来发现做个坏人也能吓到他们,让他们别再欺负我,我就习惯于用那样的模式示人了。
家里三天两头鸡犬不宁,后来他们都受不了了,商量之后就把我扔到美国去了。”
“后来呢?”续念问。
他抿了下唇,“我一个人待在那里,谁也不认识,一开始的一段日子整天跟别人打架,到处鬼混。直到后来有一天,我知道了一件事。”
讲到这里,他鼻间的呼吸微微颤抖起来,沉默了片刻才继续,“有个男人找到我,说他是我妈妈委托的律师。他给了我委托的相关文书等等资料,说我妈妈很早之前就给我留了一笔钱,只是等到我成年后才告知我这件事。那里面还有一封她给我的信。”
直到看过那封信,又听那位被委托的律师讲了以前的事,易思岚才知道父母辈的关系。
易鸣威和华志君原先是上下级关系,且一个是老总,一个只是最不起眼的小实习生。
一次偶然,华志君被上级指派去送项目文件。
和她对接的是易鸣威的助理,她并没见到本人,但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那种富丽堂皇的场所。周围的摆件、迎来送往的宾客,就连服务员身上的穿着,都比她想象中精致数倍。
也是那一次,她决心要往上爬。
后来再有类似送文件这之类的活,她都自己主动揽上。
一来二去,竟真的和易鸣威有了见面的机会。
华志君长得美,酒量好,性格也豪爽,两三次接触后,易鸣威外出应酬都会带上她一起。
美其名曰,活跃气氛。
实际每次结束,都把她往郊外的别墅带,两个人一待就是三四天。
可是易鸣威身边,像她这样的女人太多太多了。
华志君并没成为自己以为的例外。
没过多久,易鸣威便翻脸不认人,她也丢了工作。
后来华志君发现自己怀孕,身边的人都劝她打掉,她却觉得,这是上天给她翻身的机会。
她坚持把孩子生了下来,给易鸣威送了一份亲子鉴定报告。
也如她所愿,易鸣威没有不管孩子。
为他们母子俩购置了新的别墅,请了保姆,每个月按时打钱,只是从没露过面。
一直到易思岚五岁那年,易鸣威把他从华志君身边带走。
易思岚眼里泛着冷光,“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那个所谓的被她委托的律师,其实是她以前的男朋友,被她因为金钱和利益抛弃的男朋友。”
他哼笑了声,“易绍晴说得没错,她就是破坏别人家庭的人。她生下我,也只是想利用我去争夺她想要的东西,她从没爱过我。
我恨她,我也恨易鸣威,所以从那天起,我就下定决心要从美国回来,我知道自己没资格跟人争家产,我也不想要那些。但最起码,我不想他过得那么舒服。”
尾音落下时,他声音已经哑得不像话。
回忆这些事情,和把结痂的伤口反复撕开无异,他心底里大概早已经血淋淋的。
续念挪过去抱住他,自己也哽咽着,好一阵才说出一句:“易思岚,这些不是你的错。”
肩头的人答不出话,只一下接一下在点头。
良久,察觉他平静了些,续念才试探着继续说话:“那……你妈妈她现在……在哪?”
这问题一出,脑海中不可控地又闪过六岁时在浴室门前看见的画面。
易思岚止不住在发抖,太阳穴跳动着,他整个脑袋都扯得生疼。
续念意识到什么,紧紧抱住他没再追问。
他发着颤吐出几口气,简短说了句:“去世了。”
所以从前被他用作密码的那串数字,他说那是于他而言很黑暗的日子,大概就是妈妈去世的日子。
020810,算下来,那时候他才六岁。
在经历骨肉分离,被亲生父亲,突然冒出来的“母亲”和哥哥妹妹们不停地欺辱后,他又失去了妈妈。
六岁时的她也经历过和这些类似的,可她至少还有爷爷、有姑姑。
那时孤立无援的他,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续念没法深想,只觉得心口抽痛。
正在这时,易思岚又低声说了句:“她是自杀,在浴缸里。血流得到处都是,地上、水里,处处都是鲜红一片。”
“就在我眼前。”
那天是他回到易家那么久之后,扮了很久的乖巧,才终于换来的回去看妈妈的机会。
他满心欢喜,还给妈妈带了小礼物,带了好吃的要一起分享,幻想着妈妈会不会因此开心地抱一抱他。
可到家之后,在眼前的却是那样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续念近乎愣住。
想过他是因为在那一天失去了妈妈,所以觉得黑暗,觉得难以释怀。
可怎么也没想过,是以这么残忍的方式失去的。
“易思岚……”她缓声喊出一句,却根本找不到什么能安慰他的话。
最后只是说:“我在,我在你身边,别害怕。”
他坐直起来,自己反手抹了抹脸上的泪,“念念,不用安慰我的,我知道都过去了,也下了决心要忘记。”
他低下头,捧住她脸颊,小心翼翼给她擦脸上的眼泪,“我不希望这些事吓到你,更不想你因此同情我。”
“我只是想,坦诚地、毫无保留地,用全部的我面对你。”
续念连连在点头。
他重新把她抱进怀里,“真的谢谢你能回来。”
眼眶里的热泪还在汹涌而出,续念吸了吸鼻子,坐直后,还是扯着唇冲他笑,想以一个笑容的温暖慰藉他。
她去握他的手,掌心摊开将婚戒往他面前递,“上次是谁说,不是婚戒摘下来了就能撇清关系的?你把戒指给我,我还以为……”
“我不是那个意思。”易思岚打断她。
他伸出手往她面前递,“我是想,你能回来亲手给我戴上。”
续念点着头,摸索他无名指,将婚戒重新往上套。
先前敷衍去做的动作,这一刻她却无比虔诚。
短短几秒钟,戒指从指尖到指根,她随之一寸寸许下了心愿——
希望从今往后,她和他能一起拥有一个完满的、幸福的家庭。
他们能一直手牵手去对抗所有的风浪。
他们会,忘掉过去所有的痛苦,拥有一份简单的快乐。
戒指戴好,续念用指腹轻触两下,接着拿出手绳,“还有这个,你以后不许摘下来了,否则你就跟在我身后,我都不知道,像个傻瓜。”
易思岚轻声笑,垂眼看着红色手绳重新绕到手腕上,“我不会再摘下来了,也不会再让念念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
手绳系上扣,他举到半空中晃了晃。
轻灵的响声横到两人中间,气氛缓和下来。
他侧身朝身后的吧台看,问她:“会喝酒吗,和我一起喝一杯?就当是,庆祝我们重新认识。”
续念笑笑,揉了下通红的鼻尖,说话声还带着很重的鼻音:“和知蕴一起喝过一次啤酒,应该可以。”
她站起身,跃跃欲试就要朝那头走,“反正是在家里嘛,而且是跟你在一起,喝吧。”
易思岚也跟着站起来,握住她手一并靠近吧台。
给她调整了高脚椅的高度,看她坐下,自己才绕到里侧酒柜的位置。
杵着腰仰头看一阵,拿下来三瓶不同的酒,又折身去冰箱里取出冰块和一个芒果。
续念嗅觉敏锐,还没等他走过来把东西放下,已经问道:“芒果也可以用来调酒吗?”
他笑笑,捏着冰夹将冰块往调酒壶里放,掀起的眼帘漫过笑意,“芒果作用可不小,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还搞神秘。”续念努努嘴,安静坐着听对面的动静,时不时深吸两口气,想判断此时他拿的是什么东西。
但到底对酒没什么研究,就算浓烈的气味钻进鼻腔,她也闻不出是什么酒,只觉得有些刺鼻。
适量的冰块和酒都加进调酒壶,易思岚将壶盖拧紧,双手将调酒壶握紧用力上下摇动。
冰块碰撞杯壁,清脆而有节奏的响声漫开。
没多时,他停下揭开壶盖,把晃匀的液体往酒杯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