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正难的才刚开始。服务员陆续端上来一些点好的家常菜,余凯旋今天高兴,又要了一瓶水井坊,葛凡起身给大家挨个倒上,轮到小富总时,他点点头,对小他一年的葛凡说了句:“谢谢哥。”
葛凡一愣,在座各位也都偷偷瞧了一眼,谁也没吱声。
“哥。”温雯突然开口,却看向余凯旋,“今天不用在浴池盯直播的事啊?”
小富总顺着温雯的眼神惊讶看向对面,让他讶异的当然不是这句话,是称呼,他知道温雯和余凯旋离婚后还当家人相处,却不知这些年他们一直兄妹相称。
几乎在国外长大的小富总不太懂本土人情世故,又遇上这么个复杂家庭,这句哥,让他更凌乱了。
余凯旋说:“前两天我们都看了,人家团队全程都挺专业,浴池这边把握好团购套餐定价和订单量就行了,别亏了,也别接待不下。”然后他谄笑着看了眼旁边的孟会红,“这还得亏了你姐,你姐为了咱们晚上能好好吃饭,跟徐铭忙了一天。”
姐?小富总幽幽看向孟会红,见孟会红小幅度白了眼余凯旋,抿抿红唇。
温雯翘着二郎腿,不冷不热的看过去,显然那场恶战的余波还在:“我姐女中豪杰,能者多劳,等会两个鸡腿都给你。”
孟会红不爱听:“我劳累命,但脑子不行,吃个鸡心眼得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飚起来了,葛凡冲对面的余九琪使个眼色,意思赶紧想办法转移注意力,可小九刚要说话,温雯把话抢了过去。
“反正都是那溜溜达达爱下蛋的鸡,你熟,你随便,想吃啥吃啥。”
“对,你就专门吃蘑菇吧,蘑菇你爱吃,也没少采。”
“孟会红,你说谁采蘑菇?”
“那你骂谁溜达鸡呢?”
“我点你名了吗,我就说吃饭的事呢!”
“我还用你点啊?再说你来吃饭就好好吃,你把他领来干啥?”孟会红又赶紧看小富总,语气瞬间柔和,“小富啊,我没针对你的意思啊,我看你在那坐着难受我也别扭。我跟你说她没安好心。”
“我怎么没安好心了?就上次那点破事,我挨顿揍还没说啥呢,你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孟会红挺直腰又要怼回去,这时候服务员忽地推门进来,端上今天最后一道菜,也是重头主菜放在中间,满满一大瓷盆的香气浓郁荤素搭配的余凯旋专门从家里拎来的小鸡炖蘑菇。
为了这道菜,凑了这一桌人,可桌上的人齐刷刷看向这盆东北名菜,突然谁也吃不下去了,一口都没人夹。
这时候葛凡和余九琪都没了主意,还得二凯哥稳场子,他眼神从那盆菜里抬起,看向对面,呵呵干笑两声,标准的社交假脸,突然扯开话题:“小富啊,你开发区那个商场恢复营业了?”
余九琪心底一紧,尽量自然看向小富总。
小富总瞟了眼温雯:“嗯,明天正式营业。”
余凯旋点点头,也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在座大部分人无法说出口的忧虑:“行,挺好。”然后又寒暄,“你爸身体咋样了?”
“还行,就是得雇人照顾着,还不能自理。”
“那慢慢康复吧。”
“嗯。”
把场子稳住后,余凯旋端着酒杯,看了一圈家里人,想提一杯,却谁也不敢惹了,最后只好又落在小富总身上,心里甚至有点感激这小子来了,说:“小富,不好意思了,你看你头一次跟我家吃饭,让你见笑了啊。”
小富总突然站起来,他一身板板正正的米色 Polo 领毛衣,头发一丝不苟,白嫩圆润的脸微微泛红,端着小酒杯站在那筹措了一会,说:“没有,真没有,我说实话,我还挺羡慕你们的。”
大家都一愣,看向他,十只眼睛默契地露出同样的质疑,说啥呢,有病吧。
小富总忽略那十只眼睛,继续说:“吵归吵,打归打,但你们还能因为一个菜坐下来吃这顿饭,就很难得,谁也不是真为了一个菜来的,是不是?来之前我很难想象你们这种关系,再加上我,能太平吃顿饭,结果确实不太平,但是我反而觉得挺好。”
“我在国外总是一个人,回来我爸生病,我妈天天打麻将,今天这顿饭,是我这几年吃过最热闹的,最像家的。”
说到最后,他甚至有点感动,低头控制了下情绪,才满眼期待地抬头,他有九成把握这番发言也能打动大家。
可这种表达方式并不适用于一向粗犷直率的东北家庭,大家默默低头不敢看他,也不敢笑,忍着都不吱声,仔细看甚至有些害臊。
最后还是余凯旋酒杯碰了碰下桌子,大声张罗:“好好好,说得挺好,那什么,今天难得,都多喝点……都在酒里了!”
这才是在座各位熟悉的酒桌文化,纷纷举杯,欢笑,热络,狼藉。
说着夸张的醉话,没人细究真假。挑拣喜欢的菜,可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像之前很多次一样,余九琪在最热闹的时候又渐渐抽离出来,灵魂腾起飘在空中,看着下面一团美好,窗外皎皎冬色,她生命里重要的人齐聚一堂,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她想她应该狠下心去,将那些缠绕着她的东西,那些收银单,灯球,你来我往的亏欠,未竟的爱恨,将它们一粒一粒如眼前的花生瓜子一般吃掉,再留下满地残壳,随风散去,随火泯灭,不留痕迹。
人生理应如此,不该回溯过去。
她又重新回到喧哗里,热腾腾钻进现实中,然后看向正在接电话的爸爸,忽然看到他脸色一变,已经沧桑的容貌瞬间又颓了几分,扯着嗓子对电话里吼了几句,脸部肌肉抖动着看向对面,看向温雯。
余九琪努力调动听觉系统,听清了爸爸歇斯底里的话。
生活着实荒诞可笑,你不愿回溯,可来自过去的暴风雪终会席卷重来。
简而言之,在今晚澡堂老板家聚餐的同时,温度水汇最后一场直播活动中,有一个黄色头发的男网红在直播间互动时说了这样一番话。
“宝子们是不是好奇这温都水汇的老板为什么姓余啊,为什么温老爷子没把浴池给他女儿温雯,却给了离了婚的前姑爷啊?有人想知道澡堂老板家的秘密吗?”
他举着手机找个僻静地方,继续说:“因为啊,那温雯年轻时谈了个男朋友,这男的是个杀人犯,她妹妹和妈妈都死在他手里了,你说,温老爷子能原谅她吗?”
“那杀人犯,叫孙誉文,不信你们可以搜。”
此时,不远处休息区的懒人沙发上,一缕蓝色头发的女孩抿唇笑了下,往嘴里递了个樱桃。
第14章 宁愿招人恨,也不要被可怜
孙锡发那条寻找灯球的朋友圈,是因为他已经连续两天无法入睡了。
当时他一身浅灰色家居服,光脚坐在客厅窗前地板上,乱糟糟的散发虚虚遮住睫毛,眼睛却一眨不眨,就看着窗外星移斗转,昼夜更替,看着时间一秒一秒在他眼前不紧不慢划过,撑着腿,驼着背,明明是宽阔紧实的臂膀,却拗出一个无力绝望的姿势。
其实在太阳刚升起时,他头晕眼重,眯着大概率能睡一会的,可突然来了个邮政快递电话,说是有个文件包裹,放在楼下存储柜了。
孙锡嗯了一声,挂了电话,然后仅存的那一点点睡意也消失了,窗外天色大亮,无灰无霾,北京难得的冬日晴天。
他疲倦地吐一口气,又要挨好久才能轮到天黑。
这几年他经常失眠,最高记录曾经三天四夜没怎么睡觉,仗着年轻身体好都没太影响精力,但这次不一样,可能是刚患过重感冒,又连喝了几顿大酒,整个人突然就垮掉了。
回来的长途车上他根本没睡着,明明累得要死,脑子里却都是那些不争气的事,他不愿再去纠缠身后那座城市的一切,打开后车座的车载电视,连着看了十几集《甄嬛传》,熬到北京。
回来后先去酒店转了一圈,他经营的是一栋四层楼的独栋主题酒店,在海淀西侧几家大学之间,客流量很稳定,口碑也不错,比自如 7 天那种连锁酒店逼格高不少,但跟隔了两条街的希尔顿和西苑饭店没法比。他去看了看这几天的流水,跟经理沟通下双旦和春节期间销售策略,本来想叫上几个同事吃个午饭的,可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就是那种刚刚开口,却忘了要说什么的迟钝,像个智障。
胃口也丝毫没有,连口水都不想喝,他想他连自己都懒得应付,社交就更费劲了。干脆把车扔在了酒店,打车回家,拉紧所有遮光窗帘,吃掉助眠药,暖气调到最舒适温度,闷头睡觉。
可一秒钟都没有睡着,浑浑噩噩的,煎熬到第二天早晨。
他曾以为像死去一样平静的活着,就能熬过人生大部分磨难,可突然就受不了了,败给了身体最本能的生存需求。
他坐在窗前地板上,垂眸盯着阳光一寸一寸向屋子里移动,黑暗逐渐让渡给光明,等阴影全部消失时,他觉得自己大概率会融成一滩烂泥。
然后开始回想上一次真正睡着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有没有经验或技巧可以借鉴。沿着时间向前追溯,没用多久,就找到了答案。
很讽刺,居然是在石城那个 KTV 包间里。
就是在等待小富总的那个晚上,他仰头躺在沙发上,看着那五颜六色的俗艳彩灯凌空旋转,在对比每个颜色数量时居然睡着了,甚至身边有人在唱战歌也没影响他短暂陷入深度睡眠,才积攒了足够的精力应付接踵而来的寒意。
他要找到这个灯球。
他要睡觉。
一刻也没等,搜了张几乎一摸一样的图片后立刻发了条朋友圈,发的时候照惯例屏蔽了石城的人。他朋友列表里石城的并不多,但每新加一个,就拖进那个唯一的未命名分组里,将他们永远屏蔽。
倒不是意气用事的报复心态,作为一个被家乡排斥的不祥之物,一个屡次灰溜溜用混账姿态逃走的人,他只是不想碍别人的眼罢了。他叔婶,婷婷都在此列。
但这里面,不包括余九琪。
余九琪。
孙锡平静地捏着手机,任凭自己陷进蔓延而来的明亮里,好像只是单单想起这个名字,阳光就没有之前那么刺眼了。
然后电话响了起来。
“罗密欧,出来吧,我马上到你家楼下了。”
“去哪?”
“你想去哪?”
孙锡没空应付他胡闹:“我再请两天假可以吗老板?”
“快点的吧。”陈木霖的嗓门还是那么大,“带你找灯球去。”
孙锡朋友圈里那种体积巨大但塑料感很重的灯球在北京并不常见,陈木霖以为他只是找个概念图意思一下,直接开车带他去东五环的家具家电城转转,足足逛了两小时,高中低档各个装饰灯球都看了一遍,他一个没选。
陈木霖耐心耗尽,以为他就是给酒店布置节日氛围用的,大可不必这么较真,让他抓个揪,随便选个得了。
孙锡这才不急不慢地跟前这位年长他几岁的富贵闲人,他酒店真正控股的老板,也是在北京最好的朋友说了实情,说他只要那种夸张俗气转起来贼刺眼的 90 年代大灯球,一点都不能差,因为本质上那是治疗他失眠的药。
陈木霖笑:“那你直接找个东北风的 KTV 就行了。”
“哪里有?”
陈木霖皱眉,刚想反问你作为东北人居然问我一个南方人哪里有东北 KTV?又压下去了,问了也白问,孙锡除了模样像个北方的,口音和生活习惯上都没有东北痕迹,甚至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他回老家。
陈木霖时常觉得,他像是在刻意抹去什么一样。除了三年前狠狠摆了他一道的余九琪,从没见到孙锡生活中出现过属于过去的东西。
想到余九琪,他上下扫了眼睡不着觉发疯找灯球的人,话里有话问:“你这失眠有三年了吧?”
他顿了顿,只说:“没数过。”
“跟我走吧。等会你请客啊。”
孙锡跟着陈木霖来到通州的一家 KTV,这里离他住的地方近,旁边也有一家他投资的同品牌酒店,这家更大一些,陈木霖自己管着。孙锡见他熟门熟路走进 KTV,跟前台说了几句话,然后直接去了一间名为“漠河舞厅”的包房,就知道他没少来。
陈木霖家里是在包邮区做实业的,很有名,挤进过全球五百强那种,不过他前几年退出家族企业,换了些钱,在北京凭喜好做点生意,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交朋友和玩。
但孙锡不太一样,孙锡是朋友,却从不跟他一起玩。陈木霖和孙锡的交情始于一场险些要了他命的阴谋,某种程度上,孙锡是他的救命恩人。
陈木霖关了包间的灯,按了两下门口独立的小开关,而后指着头顶旋转闪耀灯球问:“这个像吧?”
大概有七成像,灯球上红色和金色的彩灯不够多,材质不够粗糙,转起来也不够野蛮,孙锡却点头:“挺像。”
他实在走不动了,平躺在沙发上,长腿叠交,一只手臂垫在后脑,盯着头顶那个机械滚动着的还挺赏心悦目的东西,棱角锋利的脸在璀璨灯光下斑斓起伏,忽而冷调的银,忽而浓郁的金,明暗之间那双幽深的眸子又沉了几分。
陈木霖看他那样子着急,终于按捺不住,坐在旁边八卦:“回去见到朱丽叶了?”
孙锡僵硬地反应了一下:“见到了。”
“有联系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