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街在当年是石城最年轻时尚的约会圣地,一面是一排网红小店,一面是一排夜市小吃摊,头顶是彩灯装饰的穹顶,脚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远处的音像店循环播放当年的流行金曲,烧烤铁板的油烟酱香和棉花糖的甜腻混杂在一起,丝丝缕缕的引诱着人盲目向前。
“余九琪!”
走到炸串摊位时,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叫她,不是孙锡的声音,却也不陌生。
她回头,见身后三个脸熟的高年级男生,跟孙锡是同级,也都是西丰街的,孙锡脸上那些伤大部分都是他们打出来的。三人一人手里拿着一跟淀粉肠,饶有兴趣地看她。
哦,小九想起来的,打头的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叫袁轩,他爸就是跟余凯旋结过梁子的大诚哥,小时候他们就见过,只不过大诚哥现在傍上了石城最大开发商,嚣张多了。
“你长个了!”袁轩走过来,上下打量她。
余九琪勉强笑笑。
“也白了。”袁轩吃掉最后一口淀粉肠,竹签子扔一边,“咋这么白呢你,是不是缺营养啊,我领你吃点东西去啊?”
余九琪在学校并不算很招风的人,也不觉得袁轩是盯上她了,大概就是跨年夜无聊想撩个人,算她倒霉,可这种时候,她也不想硬碰硬,笑笑说:“谢谢了,我等会约了人了。”
“约谁了啊?”
这时候袁轩后面的矮个子同学碰了他一下,朝前面扬扬下巴:“看,那坏种也来了。”
与此同时,余九琪收到一条新短信:【要我过去吗?】
她微微转头,看到前方两个摊位外,给她发信息的人森森然站在书吧门口,对面铁板烧的烟雾飘到他身前,朦胧一片,辩不清情绪。
他换了一身装束,半长的黑色羊角大衣,里面加厚的灰色帽衫,头发像是剪过了,几乎贴着头皮,短了很多。
“他盯着咱们干啥?”那矮个子同学小声嘀咕。
“又犯病了吧。”袁轩也压低声音。
“要不走吧?”矮个子突然怂了。
“妈的,真晦气。”袁轩眼神躲了下。
余九琪忽然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她低头,先是给孙锡回了个信息:【没事。】
然后抬头,微笑着看向袁轩,在他走之前叫住他,故意惊讶说:“不是吧,你们难道还怕他啊?”
“怕谁?怕他?”袁轩不屑笑笑,“我怕他我是他孙子!你去西丰街打听打听,我跟他那几场恶仗输过没有?哪次不是让他破点相才算完?”
余九琪皱眉,低头扯了下嘴角,抬头又笑盈盈:“那你们咋看见他就跑?”
“累了。”
“累了?”
“打累了。”
余九琪盯着那满脸青春痘,不解。
“就是,就这段时间,总觉得他老是故意那什么……”袁轩支支吾吾。
“故意什么?”余九琪追问。
“哎呀,就故意找揍!”那矮个子说。
几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并排笑着走过来,冲散了他们,余九琪再看看周围,袁轩已经走了,她被勾起的好奇和还没来得及问的关键问题,就这样戛然而止。
可说不清为什么,脑中凌乱闪现他最近这段日子脸上大大小小的伤,那些新鲜的血迹、青肿和伤口,那些吸引她一次次靠近的东西,突然莫名变了味道。
有人在人群中轻轻碰了她一下,仓促回头,是孙锡。余九琪特地仰头看了下他的脸,伤口愈合能力倒是挺强的,也就才短短三天,脸上就干净不少。也可能是夜深灯暗,不仔细看的话几乎看不见之前的疤。
“走吧。”他微微撇头。
余九琪走在前面,他保持一步远距离,跟在后面。
“你想吃什么吗?”说话声音也保持两人能听见的最小音量。
“不用。”
“喝什么吗?”
“不用。”
他顿了顿:“烟花还有四十分钟,我们去看台那边?”
余九琪点头。
看台就是几排高低不同的阶梯长椅,长椅从中央把小广场一分为二,一面是装扮齐全且自带乐队的秧歌队,一面是整齐划一的群众广场舞,都算是烟花秀之前的助兴娱乐节目,毕竟数九寒天的年底,闹起来蹦起来才不觉得太冷。
长椅两边都可以坐,大家自由选,想看哪边的节目就朝哪边坐,烟花是从不远处的河边放,两边观看角度没什么区别。
余九琪和孙锡随着人群一前一后走到同一个长椅,孙锡朝向广场舞那一侧先坐下,而后余九琪转过去,朝向秧歌队,坐在他旁边。
他们倒是紧挨着,中间只隔了一掌距离,但面朝不同方向,任谁看都是一对互不打扰的陌生人。
阶梯长椅上渐渐坐满了,年轻人居多,有披着毛毯凑一起嗑瓜子吃零食的,有各自捧着杯热奶茶嬉闹聊天的,周围越来越嘈杂,大伙都各顾各的热闹,只有背对背各怀心思的他们还在沉默着。
孙锡先打破了沉寂,他微微转头,小声随口问她:“不是说不来了吗,怎么突然又来了?”
“没地方去了。”余九琪也随口答。
“怎么了?”
“我妈和我姥爷吵起来了,我妈就去跳舞了。”
“你爸呢?”
“搬到澡堂子去住了。”余九琪音量又低了些,“他们要离婚了。”
孙锡瞄了她一眼,没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有点后悔问这种傻帽问题。
余九琪却没就此打住,她突然觉得憋闷,仿佛罩了一层层密不透风的网,有些话和情绪不吐不快。而且不知为何,似乎如果此刻不反抗一下,就再也没机会制衡那些压着她的烦闷了。
可能是节日喧闹的夜晚给了她一些安全底气,也可能是前两天一起救了那个醉鬼后,她对孙锡多少有些改观,没多防备,也不管他怎么看,小九像是讲故事一般,接着刚才话题继续:
“我姥爷不同意他们离婚,说我妈对家里不负责,对我爸也不公平。我妈就急了,说怎么不公平?我姥爷说你当初为什么跟人余凯旋结婚?我妈说不结婚怎么给小九上户口?她一个捡来的孩子,当年政策就是得结婚才能养!”
孙锡大幅度回头看她,见她目光直视前方跳舞人群,侧颜干净又肃穆,眼神却空洞。
余九琪的身世在石城并不是什么大秘密,孙锡自然早就知道,可听她这样毫无预兆提起,仍觉震动。
余九琪倒没什么,语气诡异的平静:“我姥爷说,那你得对小九负责任啊,你养了她就得有始有终啊?我妈说我也没说不管她啊,小九肯定是跟我的。我姥爷说,你问过小九意见吗?她同意你离婚吗?她愿意跟你还是跟她爸你问过吗?”
孙锡有些难耐,刚想开口让她打住,可余九琪语速越来越快。
“然后我妈就把我从厨房拽出来,问我他们离婚行不行?如果我不同意她就不离,她说她虽然跟我爸过够了,但愿意为了我忍。然后又问我如果离了跟谁?说如果我选择我爸,她就立刻出门让车撞死。”
“你猜我怎么说的?我说妈我早就想好了,我支持你的选择,离婚能让你更开心那就离,不用管我。而且我当然选你,我不会离开你。”
余九琪冷笑了下,话越来越快,吐字清晰,声音却颤抖了许多,一口气说到最后。
“我姥爷急眼了,把我拉过来,他说小九你别害怕,你那天不是哭了吗?你不是跟姥爷说不想让他们离婚吗?你不是说你觉得跟你爸更自在吗?你该说说,我在这你怕啥,你有话直说,想哭就哭,想闹就闹,想跟谁就跟谁!”
“我姥爷还说,你不用非得当个懂事的孩子,不用非得当好孩子,你别怕,没人会再把你扔了。你别怕,你说实话。”
“他说,小九,做人就得混账一点,啥事都得先寻思自己,自私点!”
“可你猜我怎么说的?我一点没犹豫,我说姥爷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真心的支持我妈,我妈她不容易,她当年那么苦了,还费劲把我救活把我养大不容易。”
“我姥爷更生气了,他指着我妈鼻子骂,说我妈把孩子养废了。我妈也急了,说我姥爷就是恨她,还因为多年前的事恨她。我姥爷说你就是招人恨,没有你,你妈和温雅也不会死,然后就把我们俩都赶出来了。”
广场上不知谁领的头,突然一阵欢呼呐喊,原来是一个石城本地名人混进了秧歌队。
“然后我就来找你了。”欢呼声中,余九琪长叹一口气,拖拽出丝丝缕缕颤音。
她慌忙吸了下鼻子,看看周围,突然问:“烟花怎么还不开始?”
孙锡始终歪着头,余光看她,整个人绷紧,小心翼翼:“还有十几分钟。”
“那么久啊……”余九琪嘀咕,“不等了,我走了。”
“不看烟花了?“孙锡突然转头。
“我本来也没有很想看。”
余九琪突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来,在说了那番话后,甚至有些后悔来了。
可她刚起身,手突然被人按住,温热的掌心扣住她几根指尖,按在长椅上。
孙锡按着那冰凉,转头看她,不让走,却也绷着脸不知该做什么。
“我去给你买个糖葫芦?”
“不要。”
“棉花糖?烤冷面?”孙锡观察她脸色,“奶茶?茉香奶绿?”
“都不要。”
她想把手指抽出来,没抽动。
孙锡干脆握住,他知道如果此刻让她走了,就真走了。
“你松开我孙锡。”
“真要走?”
“对。”
“行,那不能白来,至少看点你喜欢的再走。”
孙锡突然松手,起身,两个大步迈下几个长椅,跳到地面,直奔秧歌队的人群中去。
余九琪闹不明白他要干嘛,挺直身子向下看,见他钻进混乱的秧歌队里,一度以为他要扭秧歌,结果没一会,人群里一声尖叫,而后一个男孩子被几个人踹出人群。
小九忽地站起来,没费什么劲,就辨别出被打的人是孙锡,而打他的就是袁轩那三个蠢货。
她急急向下走几步,而后怔在那里,看到孙锡丝毫没有还手,连挡一下脸的防御也没有,被他们用脚踢,用拳头打,用不知哪里弄来的树棍抽了两下。
直到附近巡逻的保安过去,撵走了袁轩那几个人,他才从地上站起来,随便扫了下弄脏的衣服,而后回头,抬眸,漫不经心地看向余九琪。
就在那时候,一阵阵欢呼尖叫声中,第一颗烟花簌簌而起,凌空炸开,星星点点照亮整片天空。余九琪在那绚烂天幕下,低头回视孙锡,清晰地看到他鼻子下面流的血,颧骨上损掉的皮,以及那双比烟花还亮的锐利眼睛。
她打了个冷战,一瞬间觉得他那机敏锋利,却也暗藏卑微的眼睛,像极了一匹幼狼。
在另一簇烟花炸开时,她忽然明白了,她曾以为自己是个收获满满的垂钓者,实际上那都是他抛出来的饵。
那些学校走廊里、公交站和奶茶店后门漫不经心的偶遇,他脸上新新旧旧重叠的引诱人靠近的伤,余九琪此刻站在高处,回想起来,都是另一番酸楚况味。
他明知道她厌恶那张脸的,明知道她恨他的,明知道她曾经把观赏他的疼痛当成压抑情绪的疏口的。
他还是撒下了饵,哪怕那饵是从自己身上割下来的肉。
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