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解释:“完事也可以再来。”
孙锡手又伸进被子里,缠上去,小九翻了个身,又转向床头柜,随手拿起放在那里的开封的药盒看了看。
“孙锡,你怎么还吃上安眠药了?”她突然皱眉回头看他,“你在这,睡不着觉吗?”
他手顿了下:“还行。”
小九观察他,又扫了眼地上,进来的时候急,这会才注意到地上一个敞开的行李箱,行李箱里还有两个牛皮纸文件袋。
猜他应该是在收拾行李,想说点什么,又犹豫了下。
孙锡看懂她眼睛里的婉转,什么也没说,手揽过来,人又凑上去。
一直到傍晚,他们才分开。
余九琪走出酒店时天已经黑了,她站在路边吹了一会风,打开微信家庭群,翻了翻大家的聊天记录,多半是关于晚上生日聚餐的。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小九回了句:【我刚下班,现在过去哈。】
没人怀疑她这句普通的交代,隔了两分钟,祝多枚在群里@小九,说快点来,现在还能赶上看美人鱼!
祝多枚是昨天被葛凡拉进群的。小九被绑架那天全家齐齐出动杀去县城却没带她,打遍了所有人电话都不接,火急火燎跑到公安局,又被拦在了外面,气得她第二天跟葛凡干了一仗,葛凡说你活该,谁让你不合群老退群,祝多枚当场就加了回来。葛凡又说谁再退群谁是狗,他姐瞅他一眼,当场就提前给他汪了一声。
余九琪想起曾经跟祝多枚聊过她进进出出家庭群的事,聊她跟孟会红割不掉又走不近的关系,问她觉得家是什么?
当时她们在吃火锅,祝多枚沉思了一会,说不知道,吃鸭血牛肉的时候就想涮辣锅,要不腥的慌,可这叶子菜呢,又得涮清汤锅,不然又腻又呛人。
她叹口气,说九啊,人生要是鸳鸯锅就好了。
群里又响了下,还是祝多枚,问小九到了没,今天美人鱼有俩,快来!
余九琪已经来到石城最豪华的海鲜酒楼门口,跟着慕名来围观的人群走进大厅,绕到东侧的水族馆,那里有最近火遍网络的真人美人鱼表演。
美人鱼没什么稀奇的,但这家酒楼的人鱼是男的,准确说是穿着红袄肚兜的大腹便便却舞姿灵动的老爷们。其实原本是女人鱼,有一天突然请假了,水族馆不能空,老板就找了个水性好的厨师临时塞进去,没想到一个老爷们在水族箱里蛄蛄蛹蛹,搔首弄姿的,当晚在抖音快手就火了。
这几天大概是为了给春节旺季揽客,又塞进去一个,祝多枚兴致很高,踩着高跟靴站在几米高的水族馆前跟两个在水里跳肚皮舞的大叔互动,还拉着小九过来一起。
余九琪兴趣不大,陪了一会,说该走了,大家都等着呢。祝多枚说行,可又让她帮着拍了两段小视频,才依依不舍跟那两个蛄蛹着的美人鱼摆摆手再见。
“你今天不太不一样了。”走向一楼走廊尽头的包房时,祝多枚揽着小九说。
“怎么了?”
“可能大一岁,沉稳了。”
小九只笑笑,要推门进包房,祝多枚却喊了一嗓子,说等会我来。
那一刻余九琪就知道了,知道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
果然,随着祝多枚把门推开,门口礼花筒嘭地一声脆响,纷纷扬扬的彩带下,小九听到她熟悉的不同声音整齐地对她说生日快乐,又隐约看到包房里摆着蛋糕,背景墙粘着气球拼成的英文字母,两边还贴着一副手写的对联。
其实刚才祝多枚在水族馆磨蹭时间时,她就有预感会有这样一番惊喜,所以早就准备好了应对的情绪,这对她来说并不难。
于是夸张地捂着脸,尖叫,笑,对每个人拥抱和感谢,调动全身细胞,保持饱满而热烈,毫不客气地收下每个礼物,再报以同等程度的反馈,笑声闹声越来越大,大部分都是她的声音,有那么一刻,小九甚至被自己吵到耳鸣。
直到她安静下来,抬眸,看到对面背景墙上那副手写对联,突然就装不下去了。
那上面写着:「无忧无虑再无惊扰」、「有吃有喝还有美貌」
横批是:「我家小九二十五」
余九琪忽然产生极大的负罪感,像在身体里种了一棵毒草,迅速扎根发芽,枝枝蔓蔓盘旋着延伸到每个神经细胞,让她手足无措,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如此虚伪,又如此不堪,她不配坐在这里,不配承受这份爱。
生日帽戴在头上,她却觉得像是带着王冠的罪人,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一切。
余凯旋见她傻傻愣愣的样子,咧嘴笑了,说想起了她小时候尿裤子回家却不敢说的糗事,温雯不爱听,不让二凯哥提这茬,两人还争执了几句。红姨在旁边说小九算是很好带的小孩了,她生的这两个从小惹的祸要是写下来,都能出本书,祝多枚和葛凡不干了,居然难得统一战线跟他妈理论起来。
吵吵闹闹中,小九挨个看过去,陪着傻笑,然后突然听到有人叫她,葛凡提醒她,说九,该吃蛋糕,该许愿了,快想想你的愿望。
好,她说。
可是要许什么愿呢。
余九琪仔细想,却找不到能准确表达此刻满腹焦灼矛盾的愿望。
她希望爱少一点,又希望爱多一点。
她希望让他人满意,也更想先让自己快乐。
她不想再辜负一个人,却势必会辜负在座所有人。
突然想起祝多枚的那个比喻,她说九啊,人生如果是一个鸳鸯锅,就好了。
最后她闭上眼睛,没有许任何愿望,吹了生日蜡烛。
饭吃到一半,酒喝了两轮,轮到了澡堂老板家聚餐必不可少的最嗨的环节,才艺表演。
首先下场的肯定是专业二人转退役演员孟会红,大家起个哄,连温雯都跟着附和说来一个,红姨就站起来,说来一个就来一个,今天小九生日,小九点,点啥姨唱啥。
小九也是了解不少二人转经典选段的,但她尤其爱听红姨唱那首整个北方都很流行的民歌小调,说我要听《送情郎》!在座各位切声一片,笑她品味土,换一个,小九说不,我就爱听送情郎。
孟会红说行,就送情郎,然后端着胳膊,挺拔地转了一个圈,再轻轻抬起一只手,抿了个兰花指,眼波随着指间轻轻流动,含情脉脉地看了一圈,最后轻巧地落在余凯旋脸上,开口一声悠扬小调。
她唱:「一不叫你忧来,二不叫你愁。」
又唱:「三不叫你穿错了奴的花兜兜。」
余凯旋朗声应和:「好嘞,错不了。」
孟会红娇媚地白了他一眼,大家轰然一笑,她又转到另一侧,对着别人继续唱,虽然只是干声清唱,但宛转动情,听着听着,就让人沉浸进去。小九痴痴地看着唱起戏来就仿佛年轻二十岁的红姨,直到手机亮了一下,才回过神。
她警觉地一惊,匆忙拿起桌上手机,看了眼,只是一条垃圾广告。
堪堪松了口气,又觉得莫名其妙,拽着毛衣袖子,手肘撑在桌上,捂着脸,专注地看向唱歌的红姨,忽地,隐隐约约闻到那股烟草味淡香,蓦然一慌,想起什么来,偏头在手腕上吸了吸。
是他的味道。
然后随着孟会红最后一个音调落下,小九笑着扫向旁边,突然撞见隔着一个座位的,温雯看过来的探究眼神。
小九脸上挂着笑,跟着鼓掌,起哄,让红姨再来一个,可余光瞟见妈妈的脸色已经黯淡了下去,紧绷着,抿着唇。
身体里那颗毒草像是得到某种滋养,又蔓延生长起来。
余九琪又想起,严格说起来,今天并不是她的生日,而是温雯在人生最绝望时刻,从冰冻的河边把她捡回家的日子。
二十五年前的今天,温雯把只裹了一件小棉被的病恹恹女婴捡起来,抱回去,救活,给她取了名字,又给了她一个家。
因为不知道她是哪天出生,所以干脆,你跟妈妈相遇的那天,就是你的生日。
每年今日纪念的,是你的重生,也是我的重生。
负罪感吞噬着小九,拉着她徐徐下坠……
孙锡在这酒店大床房里煎熬了一天一夜,仍旧睡不着,她走了之后,更是毫无睡意。
猛地拉开遮光窗帘,外面漆黑一片,酒店对面是石城护城河公园,此时早就打烊了,他开了扇小窗,放了些新鲜的零下二十度冷空气进来。
清醒了许多,坐在凌乱的床上,盯着地上敞开的行李箱,很自然地,想起那副婉转眼神。
眸光移开,又拿出手机随便刷了刷,划了两下,就刷到前几天加的祝多枚的朋友圈。
是一个视频,拍的是在生日包房里唱歌的孟会红,镜头主要对准孟会红,但也略略扫到其他人。
只是一晃而过,他看到了余九琪。
按暂停,放大,看到她微笑着看着为她庆生为她唱歌的家人,脸上笑意盈盈,眼底却一片空洞。
再放大,又看到她身后背景板上的那副对联,左右看不太清楚,可横批鲜明夺目。
「我家小九二十五」
退出那条视频,发现祝多枚这条朋友圈的标题也是这几个字。
「我家小九二十五」
搁下手机,孙锡坐在床上,点了一颗烟,依旧觉得热,短袖 T 恤的袖子掖进去,叠着塞到肩膀,漏出肌肉紧实的胳膊,俯身,撑着腿,盯着行李箱,看了一会。
然后狠狠吸了一口烟,抬脚,把行李箱盖踢上,合上。
一个文件袋滑出来,他没有管。
第37章 依旧,万箭穿心
热闹而和睦的生日宴结束在海鲜酒楼打烊那一刻,服务员来催,大家也都横七竖八喝到位了,余凯旋冲门外挥挥手,说行,买单吧,我们撤了。
余九琪喝的不多,到室外吹了点冷风就散了一半,因为喝了酒都没开车,小九就打车安排全家人各自回家。余凯旋和红姨一辆先走了,祝多枚住的偏,自己一辆,最后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抢了个准备交班的出租,葛凡说干脆一起,先送小九和温雯,他再回去。
各自散去后,余九琪搂着已经醉断片的温雯坐在出租车后排,看着海鲜酒楼渐渐倒退消失,意识到这虚假和谐的一天彻底过去了,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是新一轮的挑战和撕裂。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家庭都这样,即便有再大的问题矛盾,碰上重要的年节和生日,都要先放一放,忍一忍,装也要装出一派融融的样子,等大日子一过,该立规矩的立规矩,该算账的算账,横在彼此心间的那根刺早晚要面对和拔掉。
对于如今整个家庭来说,这根刺,很显然,就是孙锡。
不对,小九忽然有一瞬难过,或许自己也即将成为这根刺了。
“还好吧小九?”
坐在前面的葛凡回头,酒气浓重,他喝了酒之后爱脸红,显得那双桃花眼更润了些。
“没事,我喝的不多。”
“明天还上班吗?”他随口问。
“嗯。上班。”
“我听王欢说你元旦能放三天假。”
“是。”余九琪联想到在群里撒的那个谎,敏感地看了眼他,“你咋还跟欢欢联系上了,人家可有家有室了啊。”
“就今天中午在饺子馆吃饭,碰上了,说几句话。”他瞄了下小九。
小九垂眸,看了看腿上的温雯,见她还沉沉睡着。
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她觉得到此为止就好。
葛凡转回去,很快又转回来,眼神犀利了些:“她说今天下午你们领导给你假了?”
小九抬头,迎着他的探究,脑子里惯性的迅速编了个借口,这个漏洞并不大,对她来说过于简单,可谎言到嘴边又忽然止住,她想试试说出来又怎样,能怎样,于是淡淡回答:“对。”
葛凡那双被酒精熏红的桃花眼慢慢滑下去,却不知该滑向哪里,他搞不明白在期待什么,似乎把自己将死了,想问下去,又不敢再问。
“那你还工作到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