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九琪看到爸爸脚步踉跄,像是喝多了,担心外面风雪交加,门口结了冰的台阶湿滑,跟出去,刚拐到大厅,还没来记得叫他,就听到一声闷响。
小九跑出去看,看到余凯旋果然在台阶上滑到,整个人跌坐在水泥地上,腰垫在突出的石阶一角。
小九过去扶他,余凯旋倔强地甩开她,想自己站起来,可腰上突然一阵剧痛,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在风雪呼号的室外,痛出满头细汗。
小九知道摔得不轻,急出了哭腔,大声冲里面喊。
“哥!哥!你快来!”哭腔更重,大喊,“孙锡!”
孙锡和葛凡一起跑出来,余凯旋僵持着,不肯让孙锡帮忙,可他一米八几的个子,体重也不轻,葛凡一个人弄不了,最后孙锡蹲在他面前,用几乎恳求的语气说,叔,咱们得赶紧去医院,你让我背你,行吗。
余凯旋忍着腰上剧痛,看了他一刻,才垂眸,下了决心,手搭在孙锡背上。
一行人都喝了酒,小九就求店里的员工帮忙开车,直接去市医院。
在路上孙锡就意识到不对劲,怀疑余凯旋腰椎有骨折风险,问他的下肢有没有感觉,余凯旋一时间答不上来。
孙锡将他的腰在后座放平,自己蹲在旁边的小空间,给市医院打了电话,拜托急诊准备担架在门口等,说患者的腰不能动。
到了医院后,一行人随着担架,绕过急诊,直接去了脊柱外科。小九抱着余凯旋的羽绒服全程跟着,葛凡联系孟会红带上证件去办手续,孙锡跟着医生在病房,拉上帘子,医生让他帮忙脱衣服和裤子,做检查。
小九被隔在帘子外面,心急如焚,听到里面余凯旋忍着疼大声叫她,说九?小九赶紧答应一声,爸。余凯旋说,你哥呢?让你哥进来。
小九知道余凯旋不愿意孙锡帮他脱衣服,他不想在他面前如此狼狈,哽咽说,爸,我哥去接红姨了,红姨到了,他怕红姨着急办不明白。
孙锡了然,在里面说,叔,你就把我当成一个护工,一个陌生人,我就给医生搭把手帮个忙,完了我就走,行吗?你别动,头也不能转。
那医生也说,这时候了就别计较那些了,快点吧,把裤子扒下来我瞅一眼,然后去拍个片。
余凯旋沉默着,再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医生在问他不同位置身体感应时,闷声答应。
小九站在外面,咬着唇,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仔细听里面动静,随着余凯旋每个回答,简单的“有感觉”和“没感觉”,“疼”和“不疼”几个词,都像是刀子一样往心里扎。
她很想问问是哪里疼,哪里不疼,哪里有感觉,哪里没有,她只能凭猜测,凭对爸爸一个良善之人福报的信念,期望不会有坏的结果。
结束后,孙锡把余凯旋的衣服穿好,医生拉开帘子,说问题不算大,可能轻度压缩性骨折,具体拍个片子看。
余九琪瞬间飚出泪来,重重垂下头。
再抬起头来时,恍然撞上几步远外的那双同样迷茫的眼睛,虽然距离他们从查干湖回来只有堪堪不到十个小时,可从希望满满到慌乱挫败,这一波一波的意外和变故让他们宛如渺小的两只蚂蚁,站在巨大眩晕的命运场里无助对视,均辨不清方向。
外面传来葛凡和孟会红的声音,孙锡收回眼神,识相地往外走,想离开。
撒肩而过时,只短短一瞬,没有做任何准备,小九突然捡起孙锡两根手指,握在手里。
就像不久前他在刑警队的走廊一样,用力捏了捏那两根僵硬骨节,再松开。
孙锡吃痛,转头回望她,小九坚定地看过去,眸光凝凝。
像是某种默契的信号,他们不用说出来,那一眼就懂。
然后平静地暂时断开。
但孙锡并没有走出这栋医院大楼,他在楼梯口突然接到孙婷婷的一个电话,停了几秒,挂断,抬腿匆匆大步爬楼梯去楼上的住院部。
又是一场风暴。
隔了一会,余九琪才知道温雯也来了。
是在等待余凯旋拍片检查时,孟会红随口说了句。
“你妈去哪了?”
提到温雯,小九心里打了个结,闷声:“我妈?”
红姨说:“她也来了,刚刚还看见了。”
“在哪?”
“楼梯口那。”又说,“她像是要上楼。”
小九看了眼楼梯口,又顺着向上瞅了瞅,想起楼上似乎是孙锡奶奶的病房。她不确定她的预感准不准确,趁着孟会红在陪余凯旋,上楼去看看。
还没走到那间病房,刚爬上楼梯,就听到走廊里的争吵声,祈求声,哭声,呵斥声,甚至有无力的拳头砸在人身上的闷响。那些声音,全部都是她熟悉的。
祈求的是那位口音明显的丁满光,他背着生病的孩子来到医院,怀着走投无路下茫然又绝望的心情,向同样被他父亲的罪恶拖累的孙老太太致歉。
孙老太太撑着一把骨头,坚决不肯原谅,将家庭的悲剧又念叨一遍,悉数怪在当时潜逃在这里藏身的丁勇身上,说到激动时,大哭,哭着攥着空拳在丁满光身上砸两下,只激起阵阵灰尘。
呵斥的是孙锡,他想终止这场闹剧,大声劝丁满光抱着孩子赶紧走,在医院引起这么多人围观不好,又说别信那些迷信,去想办法筹钱继续给孩子治病。
围观群众挤了两层,余九琪一眼就看到最外层的温雯。
她仍是一身标志性的黑色大衣,黑色长卷发铺满了肩头,没有凑近,也没有掺和,疏离地埋在人群外,冷眼看着她一手挑起来的,她最仇恨的两个凶手的破败家庭互相撕扯倾轧,像个无情冷酷的审判者。
直到听到丁满光在恳求声中提到两个关键词,她才仿佛闻到血腥的豹子一般,扒开围观人群,走过去,接连质问。
先问丁满光:“孙誉文跟你说什么?他忏悔?”
然后看向孙锡:“什么信?他给你写了什么信?”
余九琪就是在这时过去的,她几乎粗暴地拉着温雯,说走,我爸在楼下呢。
温雯多少可以理解丁勇的儿子因为悲惨生活神神叨叨的要赎罪,但无论如何无法接受还活着的孙誉文有忏悔之意,觉得虚伪,愤怒,他不配获得安宁,他应该到死都是个存粹的败类,死后直接下地狱。于是就盯着孙锡,问凭什么,问什么信,不依不饶。
小九凭借多年与温雯缠斗的经验,知道劝不住她,可又惦记着楼下的爸爸,便给孙锡使了个眼色,意思你先走。
孙锡定定看了小九一眼, 转身绕过人群,下楼。
温雯依旧豹子一般,敏捷地追过去,小九拉了她一把,只拖延了一点时间,终究没拦住。
她就跟着温雯,跑下几层楼梯,追着那个已经看不见的高大身影,来到空旷的医院停车场。
起先余九琪并没有发现异常,只是意外室外没有那么冷了,刮了一整天的风雪不知何时,突然停了。
周围一片宁静,仿佛置身真空中。
人不多,只有温雯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寻找那个她跟丢了的,将她生活一次次打散的敌人。
小九慢腾腾跟在她身后,其实并不累,可心里极其疲惫,她重重叹口气,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她以后不想再这样追妈妈了,也不想为她发的疯善后了。
于是就幽幽淡淡叫她:“妈。”
温雯回头,长发甩在脸上,阴鸷的眼神敏捷看过来,看着小九,问:“你让他走的?”
小九没否认。
温雯又问:“你知道那些事吗?信?”她冷笑了下,“他居然忏悔?”
小九不想解释了,只说:“我说不知道,你会相信我吗?”
突然,天空晃过一丝彩色的光,悬在温雯头顶一闪而过,小九晃了晃神,以为眼花了。
然后有气无力对温雯说:“走吧,我爸应该拍完片子了。”
温雯却不动。
小九望着她,懂她在闹脾气,也知道如果此刻自己乖巧地去哄哄她,说她爱听的话,骂她仇恨的人,违心地像多年来很多次一样,划清界限,表明立场,就能哄好她。
可她突然不想那么做了。
再也不想了。
于是转身就走,你愿意留在这,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吧。
“余九琪。”
小九站住,没回头。
温雯声音颤抖着:“你去哪?”
“我去看我爸。”小九说,“你要跟我去吗?你关心吗?”
“我怎么不关心你爸了?”
“我不知道……”小九心口堵着气,没忍住,“如果你在乎他,你难道不会觉得自责吗。”
“我自责?”
“你不觉得今天这件事你有责任吗?如果你不把那个人叫来,我爸也不会出这个事。”小九一阵鼻酸,转回头,“你想过没有,如果他真的摔严重了,怎么办!”
这时她又看到两个彩色光柱闪过,悬在空中,依旧没在意。
温雯在光柱下,惨淡问:“我为什么把他叫来?不是为了你吗?”
“为了我?”小九诧异。
“我就是要把水搅混,让你看清他们家真面目,你也听到了,孙誉文一直在给孙锡写信,你以为他是为了你回来的?说不是都是孙誉文教他的,他是另有目的的!”
余九琪突然捂着脸,每个字都让她难以忍受。
温雯以为说动了她,走近了两步,蛊惑一般说:“九,妈妈是为你好的,只有妈妈是最爱你的。”
“妈!”余九琪松手,看向她,吼着,“你真的是因为爱我吗?”
索性干脆,一口气说出来:“你当年明知我在北京找到工作,故意让我回来,现在又故意把三叔接回来,把那个丁满光弄过来,你做这些,真的是因为爱我吗!”
嘶吼的回音在这空旷黑夜层层震荡。
然后猛然,小九抬头看向天空,睁大了眼睛,这一次真切地看到漆黑宁静的空中悬浮着许多淡淡彩色光柱,笔直,修长,参差地悬立在天地之间。
对于北方孩子来说,这种罕见的自然现象并不陌生,小九很快知道,她看到了冰晶反射光线形成的寒夜光柱。
她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自然现象了,但奇怪的是,寒夜光柱一般出现在晴天刚入夜时,而此时已经深夜,又刮了一天的风雪,天地之间这片恢弘又炫目的奇观,反常的震撼。
堪称奇迹。
很有趣,奇迹没有发生在得不到公正的人心,没有发生在孜孜不倦想弥合恩怨的真爱,没有发生在可怜的悲惨家族,没有发生在执拗仇恨的幸存者中。
却发生在这大自然里,这天地之间,无偿、平等且警示地赠予所有人。
余凯旋躺在刚刚办理入住的病床,与孟会红一起沉默地看向窗外。丁满光随着围观人群,透过走廊窗户,错愕地看着奇迹。孙老太太就站在他身后,看他背后那个病恹恹的孩子,突然哭了。
孙锡坐在自己的车里,看着眼前瑰丽壮景,手里的烟灰颤巍巍落下,悄无声息湮灭。
而余九琪,仰头望着奇观,突然得到莫大的勇气。
她觉得就是现在了,没有理由再逃避了,她顺着刚才没说完的话,勇敢地摊开许多年来滋养她却也深深折磨她的,与妈妈之间最大的秘密,牵绊,和痛苦。
她回眸,望着一脸惨淡的温雯,说:
“妈,我知道你是怕我离开你。”
“我知道你很需要我。”
“可是这么多年了,我也很累啊,我真的很累啊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