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让他释然的原因,不是孙誉文几乎赤身裸体走了八公里回家闹的大笑话,也不是温雯急眼了险些让温老爷子把他赶出澡堂的风波,而是他抢回来的,孙誉文压在衣服上的那些书。
那些书里,有一本薄薄的他出版的诗集,和一些新诗手稿,余凯旋初中都没念完,平时读个报纸都费劲,可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那些诗,他也给不出什么文绉绉的评价,就是看懂了,看感动了,觉得写得好。
时至今日,余凯旋仍然认为,孙誉文这个死变态,确实是有才气的。
那时候他不服有钱的,不服当官的,就欣赏有文化的,不仅心甘情愿退出三角关系,偶尔遇到孙誉文还会跟他闲唠几句磕。
后来,在社会上饱经锤炼后,余凯旋才后知后觉悟出那个浅显的道理,一个人在艺术上的造诣与他做人的良善与否是两回事,他已经懂得给那些光环祛魅,但付出的代价是惨烈且昂贵的。
1999年的深冬,温雅出事那天下午,余凯旋本来答应早点交班,去帮她修书桌的。
是孙誉文突然找他,说他买了两大袋新下的野榛子送澡堂,但他忙,拜托余凯旋去农贸市场取。余凯旋横穿整个城市,到了地方,等了半天,拿到东西一看,那榛子又潮又软,绝对不是今年的。他意识到不对,立刻回去,已经晚了。
温雅就躺在那个瘸了腿的书桌下,一只手被绑在桌子腿上,手死死扣着木头,指甲硬生生崩飞了两片。
年轻的余凯旋带着强烈的心痛,悲怆,和被耍弄的愤怒,红着眼睛发誓要亲手抓到那个道貌岸然的人渣,弄死他。
孙誉文和丁勇是分开跑的,石城警方大部分警力都去抓连环杀人犯丁勇,负责孙誉文的警队蹲守在他家和文化馆附近,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余凯旋觉得警察白费功夫,焦急中,忽然想起孙誉文曾经也提过那座山,说那山里的冬枣特别甜。当时余凯旋问你也不会也在那山下长大的吧?孙誉文愣了下,说不是,我有个姐姐在那。
余凯旋就拿着他的照片,走了山下四个村子,打听孙誉文口中的姐姐,足足花了一天时间,才从一个半大孩子嘴里得知孙誉文在这有个相好的,比他大几岁,是个朝鲜族寡妇。
那寡妇家里已经没人了,可生活用品都在,显然走得匆忙,余凯旋注意到家里有不少小孩的东西,问了周围的人才知道,那孩子两岁多了,是寡妇给孙誉文生的。孙誉文每个月过来给点生活费,养着他们。
余凯旋看向寡妇家窗外,看向那座熟悉的山。山大约 1000 米高,因为山顶有两峰对峙,被叫做双顶子山。这山属于长白山山脉,野生植被丰富,山路崎岖,早些年还有人在那见过东北虎,翻过去是河,河对面就是外省,是逃亡藏匿的好地方。
他立刻用邻居家座机给警察打个电话,说这里有线索,他看到家里的棉被和刚蒸好的一锅馒头都没带走,山上又冷又饿,又有孩子,猜他们可能回来拿东西。
在等待警察过程中,他和唯一愿意跟他来抓凶手的亲弟弟老三就躲在附近,可那晚突降暴雪,警察的车被堵在路上,偏偏,那朝鲜族寡妇出现了。
她一个人回来,装了一大兜馒头,又抱着两床被子,只停了几分钟,趁夜离开。
来不及等警察了,顶着暴雪,余凯旋和老三悄悄跟着那寡妇上了双顶子山。
后来的事情,余凯旋每每回忆起来,不知怎么,都无法完整串联成一条行动线,所有细节都是七零八碎的,那七零八碎中,有三个画面最为深刻。
一个是白茫茫连接天地的暴雪。
那场雪下的非常大,遮天蔽月,凶猛而肆虐,他们盯着前方那个留着长长马尾辫的女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积了至少半尺厚雪的山路上,周围簌簌地安静,只能听见急促不安的呼吸声,好像下一秒就能被大雪埋葬。
余凯旋这一生,再也没过那样的暴雪。
第二个画面,就是老三捂着鲜血淋漓的后脑,扑向自己时的惊恐。
那时候警察已经跟上来了,孙誉文甩掉了那寡妇,抱着孩子,拎着把镰刀要跑。余凯旋慢了一步,老三先追过去,脚下一滑,失了手,被孙誉文连着狠狠刮了两刀。
血喷溅在余凯旋的脸上,温热,粘稠,瞬间被冻成红色琥珀一般的冰晶,居然闻不到一丝腥味,极不真实。
可老三痛苦的哭声,至今回荡在那片原始山林之中,闭上眼睛,就能听到。
第三个画面,是那两岁的男孩稚气又小心翼翼的声音。
孙誉文被抓住时,老三已经被两个警察带去医院了,余凯旋跟到了最后,直到尘埃落定,失魂落魄地,随着大家下山。
本来那男孩是被一个年轻警察抱着的,可警察走到陡坡突然摔倒,孩子滑出手,又一蹦,正好摔在余凯旋脚下,他出于一个成年人下意识的举动,想也没想,蹲下来查看。
那孩子也不哭,一双乌黑的眼睛怯生生看着他,像是小心试探。
前面警察说他脚崴了,问余凯旋能帮忙抱一会不。余凯旋又看看那孩子,把他抱起来,然后听到他在怀里,在耳边说了句什么。
“你说啥?”余凯旋凶着问。
那孩子像是冻坏了,也像是不敢,没再说话。
直到抱着他下了山,来到警车附近,余凯旋恍然明白什么,又问。
“你刚才跟我说啥?”
那孩子被接走,离开他的怀抱,乌溜溜机灵地看着他,用稚嫩的轻弱的儿音,小心说:
“谢谢。”
年轻的余凯旋很想骂一句,谢你妈了个逼,可突然就蹲在那,又坐下,瞬间没了一点力气,捂着脸大哭了一场。
天已经亮了,而雪还在下。
那是 1999 年最后一场暴雪。
……
“你一点也不记得吧?”
余凯旋手肘撑着抱枕,另一只手去摸了摸已经酸痛的后腰,侧躺在温都水汇办公室沙发上,看着对面无比慌乱失态的,那个已经长成成熟男人模样的孩子。
孙锡低着头,伸手扯张纸巾收拾了一下脸,摇摇头。
余凯旋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跟他说这些,打心眼里,他仍然不甘心让小九跟他在一起,但好像自从寒夜光柱那一夜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似乎一切都变了。
他突然就看得见,看得见眼前这个过去他当成仇人一样防备的年轻人,骨子里是个几乎已经走上绝路的,卑微又羸弱的人。
“你知道你妈后来的事吗?”余凯旋顿了顿,说,“听说她把你还给老孙家后,就去韩国投奔她哥了。”
孙锡稳了稳,才略略抬头:“我只知道她在韩国卖海鲜,她后来又结婚了。”
“她联系过你吗?”
孙锡摇摇头。
“这么多年也没见过面?”
他还是摇头。
余凯旋沉默着,心里一阵怅然,没再说话。
孙锡慢慢抬眸,直视对面坦率真诚,某种程度上搭救了他的长辈,犹豫再三,问出那个困扰了他二十几年,却从不敢问,甚至故意掩藏的问题。
“叔,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
话音刚落,余凯旋就明白他指的是谁了。
孙锡也没解释,继续问:“我跟他真的很像吗?”
余凯旋沉沉叹了一口,目光从眼前那张几乎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的脸,转移到他身后浓浓夜色的窗户,眼神飘忽着,愣了一会。
然后回过神来,再看着他:“你要是好奇,你自己去弄明白就行了。”
孙锡怔然。
“你去看看他,不就知道了。”
“看他?”
孙锡似自言自语,重复了一遍。
“没有什么比你亲眼见到,更准确的答案了。”余凯旋说。
四天后的上午,孙锡在监狱见到了孙誉文。
他提前两天做了申请,配合监狱方面审查,等待安排,因为孙誉文已经病的走不动路了,他们是在特殊病房见的面。
前一天晚上小九跟孙锡在一起,他们都一夜没怎么睡,也什么都没做,就躺在床上,闲散地,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天亮时,余九琪捧着孙锡的脸,亲了他一下,然后去熬了粥,煮了早餐。
他们一起到监狱时正好九点半,在接待室等了一会,十点整,有人叫孙锡的名字。孙锡站起来,走之前,转头看了眼小九。
小九捏了捏他的手,对他盈盈笑着,说去吧,我等你,中午咱们去吃烤肉。
孙锡莫名问了句,吃哪家?
小九笑着说,就咱们楼下那个,日式铁板的。
孙锡说,我想吃齐齐哈尔的。
小九笑,行,那你乖一点。
余九琪就坐在那里,沉静地,微笑着看着孙锡随着狱警走出接待室,在走廊拐了一个弯,走向她看不见的某个地方。
虽然人已经消失了,她目光依旧随着他,延展着,想象着,带着惴惴不安的担忧,和胆战心惊的期盼,希望他鼓足勇气走这一遭,能换来一个轻松的余生。
孙锡在余光见不到小九之后,有一瞬大脑一片空白,他机械地跟着那个走起路来铿锵作响的皮靴向前走,不知拐了几个弯,又上了一层楼,回过神来时,站在一间蓝色铁门面前。
狱警推开门,站在门口,示意孙锡,说,进吧。
在这之前,孙锡设想过许多次真正见到孙誉文的场景,他想他应该会很愤怒,也有可能像蹩脚电视剧里那样激动,或者正相反,是不敢面对的胆怯,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像是等待长达二十几年的答案终于落寞,结果出乎预料。
孙锡极为平静地,按照指引,走进那间充满消毒水味的阴暗房间。
孙誉文,他的亲生父亲,折磨了他二十几年的罪魁祸首,就躺在房间一侧的病床上,光头,盖着被子,手上输着液,脸冲向里侧的狱警。
他们之间,隔着一排生了锈的铁栅栏。
栅栏外,孙锡站在那里,手攥着空拳,看向他,他想过是否该打个招呼,可终究什么也没说。
是孙誉文先开口的。
他的脸从另一侧慢慢转过来,孙锡一惊,那是一张极其苍老且病态的脸,与他见过的任何一张照片都不同,脸色蜡黄,皱纹横生,两颊缀着几颗老年斑,可那双眼睛却很精亮,抬起来,在孙锡脸上定了很久。
很久,很久。
然后开口,声音温和而平静:“来了。”
“嗯。”孙锡盯着那张仔细看与自己极其相似的脸,答应。
然后他们看着彼此,突然陷入沉默,时隔二十几年,从未见面的一对父子,就那样极其平静地隔着铁栅栏,细细凝视对方,看起来,就像打量一个陌生的故人。
直到连周围的狱警都觉得奇怪时,孙誉文才打破沉默,像是尴尬地思考了一会,才找回些思路,问了几个他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什么感受?”
孙锡反问:“什么感受?”
孙誉文解释:“见到我什么感受?”
孙锡愣怔着,不知他为什么这么问,也不知该如何答。
孙誉文眼神期待着,看着他:“你对我就没有什么想象吗?”
见孙锡仍然不回答,孙誉文眼神寡淡地沉下去,像是失望,说:“好吧。”
然后他慢慢转回头,看向旁边狱警,没说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他觉得这场探视可以结束了。
孙锡在感受到强烈的被漠视的那一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在孙誉文走之前,他猛地开口,问:“你为什么给我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