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你啊杜荔姐?!”
“是我,是我,你快出来吧。”
穆朝朝一手揉着自己头顶,一手被杜荔拉着,弓着腰慢慢挪着出来。
“不好意思啊朝朝,我怕被人发现,偷偷溜进来的。吓着你了吧?”杜荔很是抱歉地伸手去揉她的发顶,说话的音量却还是放得很小。
穆朝朝被她这么一说,也配合地压低了声音,“杜荔姐,幸亏是你,否则我就死定了!”
为这小姑娘的可爱,杜荔忍不住捂嘴笑了笑,“朝朝,好久不见,你还是像从前一样。”
咳,哪能一样?穆朝朝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伸手摸黑到桌上想去点蜡,却被杜荔给拦下了。
“朝朝,我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说的,但是需要保密,绝对的保密。你懂我的意思么?”
穆朝朝把手收了回来,在黑暗中很郑重地点了点头,“杜荔姐,我明白,你说。”
后面的话,杜荔是贴着她的耳朵说的。
话一说完,穆朝朝的背脊倏地变得僵硬。杜荔双手抚在她的肩头,仿佛循循善诱道:“朝朝,柏远与我说过,你是心性单纯的女孩子,他不想把你卷入任何复杂的事情里。可我也知道,你是很善良很善良的女孩。柏远的死,还有像他这样有着同样理想和志向的人纷纷不顾一切地牺牲自己的生命,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的国家,现在已经混乱不堪,如果没有一小部分的人牺牲,那便会是所有人的无辜丧命。”
杜荔说着,眼中已经饱含了热泪,她是想起了江柏远,也想起了他那个还未完成的理想。她的手从穆朝朝的肩上落下,又去握住穆朝朝的手,“朝朝,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太容易能接受,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帮一帮我们。”
穆朝朝的手被她紧紧握着,不仅手背出了汗,连手心也出了汗。她说的江柏远的理想,她能够感受,她也清楚他们在做的事是比生命还要伟大,然而,一时半会儿她还无法下这样的决心。她双唇紧抿着,思绪始终不能一下理清,有些犹豫,更有些抱歉,“可我……是真的与他断了……”
杜荔的手渐渐地松开了,穆朝朝听到她长长地叹了一声气,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默然许久,穆朝朝才又听到她的声音。
杜荔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两下,“朝朝,对不起。我不应该如此逼你,或许会有更好的办法。”杜荔是有些懊恼,懊恼自己一时昏了头,竟想着要让这样一个单纯的女孩去冒险。要是江柏远还在,他该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去吧……
思绪飘飞了一下,杜荔紧绷的神经却蓦然松了下来,心里不由得变软,却还有点没来由得泛酸。江柏远的牺牲,曾让她差点发疯,等人想通以后,这才知道自己该为什么而活下去。儿女情长,在江柏远那早就被视作羁绊,他的洒脱、恣意永远是她追求和崇拜的。他们是一类人,可将理想置于最高处的人。但也应该允许其他人的存在,比如穆朝朝这样的,单纯该是人类最本真的东西,谁要蓄意破坏,那都是十恶不赦的。
杜荔张开双臂抱了抱面前的女孩,轻拍她的背,柔声下来对她说,就像姐姐一样,“朝朝,随着你的心吧,刚刚的话你就当没听到。”
穆朝朝靠在她的肩上,摇了摇头,低声说:“杜荔姐,说实话我很羡慕你们的爱情。可我的爱情,应该不会再有了……我……我会好好考虑你说的事……”
第十九章 赌局
两人许久未见,又坐下来叙了一会儿旧。
杜荔与江柏远早在上学时便是一对,两个人志同道合,感情深厚。那日那场三个人的电影散场后,江柏远便是寻她去了,还有另外一些同学,他们在一起做事,都是为了某个相同的理想。江柏远怕被家里知道,每回出来都带着穆朝朝,可又怕穆朝朝也卷进来,于是再加上一个周怀年来照顾她,那便最好不过。江柏远其实并不傻,多少也能看出这两人之间的心意,他并不想过多干涉,甚至想过成全他们。然而,世事发展总不尽如人意,这些都是后话,到他死的那日,也没能来得及与周怀年解释清楚的话。
杜荔这两年都在北平女中任教,因为任务有变,此后她会调任上海。穆朝朝得知以后很是高兴,她从小养在江宅中,除了江家的兄弟姊妹,并无其他交好的朋友。与江柏远成婚以后,得知了杜荔的存在,江柏远带着她与杜荔见过几回面,让她对这位有志向、有胆识的女子很是钦佩,加上两人话也投机,穆朝朝便有一些不方便与江柏远提及的女儿家闺话,也会同杜荔倾诉。如今她在上海更是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杜荔若去了,这样的情形便能好得多。
她又给杜荔讲了一些在上海遇到的事,将近凌晨时,杜荔才与她告别,悄悄离开。静下来以后,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将杜荔前番说的那些话又想了许多遍。这是要她俯首帖耳地去做第三者,即便她不怕遭人非议,却更怕那颗心到最后会支离破碎……
几天后,穆朝朝从北平返回上海。人才到药铺,便有伙计递了口信来,说是马太太前几日来药铺寻她,留下一张随园跑狗场的入场券要人转交,还特地交代说:“那晚席上的诸位都在,请她务必到场。”
穆朝朝捏着那张入场券,心内挣扎。
“都在……”她低头喃喃。原以为自己将死时,因不能见他而恸哭,如今还好好活着,却又不敢去见了……
位于法租界里的随园跑狗场,是风头日盛的新兴赌场,黄昏时分,跑狗场外已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一层又一层的环形看台上,早在比赛开始的一个小时以前就已经坐满了人,黑头发、黄头发什么样的人都有,带刺激性的赌博游戏最是受人类欢迎。
周怀年到的并不算早,与那些沉迷赌博游戏的人不同,像他这号人来看赛狗,已经不在乎某条狗的输赢,也不在乎这趟来是否赔赚。来,便是玩闹,亦是一种与新朋旧友之间的非正式社交。
跑狗场的应侍生也都是洋派作风,衬衫西裤,外加黑色马甲、黑色领结,张口招呼便是“密斯特”和“密斯”,他们只对坐在贵宾看台的观众负责,可提供酒水、甜点,也负责兜售赌票。周怀年一行人,今日便是这爿贵宾看台的座上客,几人按各自喜好点了东西,便三三两两地开始闲聊。
那日说是要作陪的邱杰礼,此时正坐在周怀年的身边,问起他前几日回北平修祖墓的事,难免就着风水多聊了几句。周怀年心不在此,几番掏出怀表来看。邱杰礼发觉后,不禁问道:“周老板是有要事?”
周怀年微微一愣,合上表笑了笑,“哦,没事。想看看还多久能开场。”约摸还有十分钟就该开赛了,却还有人没到。
话正说着,这边就听到马太太的笑声。
循着声音去看,邱杰礼倒是先起了身,“马太太,穆小姐,快来,往这边坐。”
马太太一手拉着穆朝朝,一手举起,向邱杰礼与周怀年这儿挥了挥。
周怀年把目光收回,沉着气,将眼睛看向赛场方向。等人走到近前,他才抚了抚自己的长衫站起来。
“不好意思啊周先生,我家老爷突然有些急事要处理,便派我先来了,您可要见谅呀。”马太太嘴上说着抱歉的话,脸上却是大方笑着。
“没关系,就是随便玩玩儿罢了,马老板尽管忙自己的。”他也微笑着,与马太太寒暄了一句,仿佛没看到她身边那位似的,转过身便挥手让应侍生上前来。觉得已经没有自己的事,便理了理长衫的下摆,复又照常坐下。
等应侍生的间隙,邱杰礼与穆朝朝打了个招呼,他伸手与她握了握,并由衷地夸赞了一句:“那日穿着旗袍的穆小姐已足够让众人惊艳,想不到穆小姐穿着洋装也能这样漂亮!”
穆朝朝面上含笑,只道了一声“谢谢”。
周怀年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目不斜视,眉头却不由得皱了皱。
很快,应侍生上前,礼貌着是要将两位女士引领至她们的位子。马太太顺着应侍生指引的方向,看到了她们的座位。那座位与周怀年之间隔出了好几个距离,这与她心中的盘算可有所相悖。
于是马太太站着没动身,而是笑着对邱杰礼说:“邱老板,我也是头一回来这看赛狗,不知该如何选号,如何下注。不如,您与我坐一道,教一教我?”
这话说完,未等邱杰礼回应,她又探了探身,去问方才已经落座的周怀年:“周先生,我想借一借您的‘军师’,您看行不行?”
穆朝朝听到马太太在做这番安排,心里旋即打起了鼓,只听坐在位子上的男人不紧不慢地回了句:“我怎样都行,就怕人家不乐意。”
邱杰礼一听,以为这“人家”指的是他,便连忙说道:“不敢不敢,想不到我邱某今日竟也能这般吃香,哈哈哈哈,不甚荣幸,不甚荣幸啊!本来就是个玩,那周先生,我就先陪马女士玩一场啰?”
周怀年微微颔首,“您随意。”
马太太喜笑颜开,拉着穆朝朝就在邱杰礼刚刚的位置上坐下。
穆朝朝表情有些为难地看向马太太,马太太却安抚似的在她肩上拍了拍,“你不会,就让周先生帮着你,怎么都比我这个门外汉强呀。”
“可是……”穆朝朝又要开口,只见坐她身边的周怀年站起了身。
“马太太,要不您坐我这儿?”
周怀年一句话便让马太太脸色唰地变白,“啊,不,不用了周先生,您坐您坐。”
说完,马太太又伏到穆朝朝的耳边,略带责备地低声道:“既来之则安之,别扫了大家的兴。”
马太太说完走了,穆朝朝瞥了一眼身边的周怀年,轻出一口气。
周怀年板着张脸,食指与中指的指尖快速捻转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许久都不说一句话。
穆朝朝的余光,定在那枚乱转的白玉扳指上,心也跟着乱了起来。在她印象里,他一直就是一个很能沉得住气的人,可看他现下的模样,倒是比从前还要退步几分。她知他在气什么,也许自己不来,倒还没那么多事儿。可临了临了,她却还是来了,有杜荔那番话的原因,却也有她自己想藏也藏不住的念想。
“你……最近可还好?”总要打破僵局,穆朝朝算是主动服了个软。
套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停止了转动,他指尖往掌心里缩了缩,握拳却又松开,最后将手放在了膝上。
“回了趟北平,去看我娘。”虽然没告诉她最近是好是坏,但这样的回答却更像与亲近之人才会说的话。
服软,他比她要更会一些。
穆朝朝点头,也说道:“我也回去了,正好赶上了北平的初雪。”
周怀年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些,眉目也舒展开了,还想再说一些话,赛场上响起了西洋乐器的演奏声,随后便有一些半大的孩子,一人拉着一条身形彪悍的狗有序地进场。那些狗的身上都穿着不同颜色的彩衣,上头印有数字编号,打扮得就像要出征的战士一样。
穆朝朝好奇,便忍不住倾了身子,伸长了脖子去看。
她看赛场,周怀年便侧头看她,嫩黄带蕾丝的洋装穿她身上,的确是好看,一头墨发用金色的绸带半扎起来,人便像百货橱窗里的洋娃娃一样,有种甜甜的可爱。周怀年就这么瞧了她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将自己手边的望远镜递给她。
穆朝朝愣了一下,微笑接过,一面抬起手往望远镜里看,一面还对他说话:“这几只狗,你买哪只?”
“不告诉你。”周怀年往椅背上一靠,手指在膝上打起了节奏。
穆朝朝瞥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小气。”
“随你怎样说。”周怀年的眼里不禁带了点笑意,“这样吧,既然来了,不如你我赌一把?”
“你与我赌?”穆朝朝想了想,想他都已是开赌场的人,自己怎能和他比,“我不赌,周老板财大气粗,我赌不起。”
“还没赌就认输?这可不太像你。”周怀年想用激将法,“从前投石子的时候,可没见你说不玩,我输你那么多年,就算赢一局又怎样?况且,你我的赌注可以不用是钱。”
仿佛从前投石子的胜负欲又被激起,穆朝朝想了想,若是不需用钱的话,倒也觉得有些意思,“那你说,怎样赌?赌注又是什么?”
周怀年勾唇一笑,轻轻抬了抬手,唤了补筹码的应侍生过来。
“谁选的狗跑得快,就算赢了。那么,输家就要答应赢家一件事,怎么样?”
“输了的话,什么事都得答应?”对于这样的赌注,穆朝朝显然有些没底,因为她怕他提一些自己无法答应的要求。
周怀年看出了她的犹豫,便又说道:“这样吧,我若输了,就必须答应你任何一件事。你若输了,不想兑现的话,可以要求我再换一件。这样,可放心了?”
穆朝朝咬着唇思忖了一阵,点头应下。
虽然这场赌局看似是她占了便宜,但周老板浸洇赌场多年,老道的经验足以让赢面都归到他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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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王八蛋,这章老狐狸🙄
第二十章 信任
两人说定以后,各自从应侍生那买了对应的赌票。周怀年特意交代,两人押的哪条狗都先暂时保密,等比赛结束以后,再由应侍生来公布谁输谁赢,有第三者的见证和裁判,便愈发显得这场赌局的公平和正式。
眼看赛道上,那六条赛狗并排站好,看台上的观众们全都屏息静气等待开赛的电铃。投入游戏的穆朝朝,也是那些翘首以盼的观众之一。她倾身向前,手握望远镜,眼睛透过望远镜的凹凸镜片,牢牢盯住自己所押的那条赛狗。而在她一旁的周老板,却悠哉地喝茶,嘴角漾出的笑意,让人以为他喝的茶里渍了蜜。
“左右都是要输给我的,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周怀年故意与她逗趣,惹得穆朝朝拿眼睛瞪他。
“比赛都没开始,你凭什么说我会输?”她胜心满满,让周怀年觉得愈发好笑。
“怎么?情场失意,还不准我赌场得意么?那你可有些霸道。”这话既是自嘲,也是挖苦,惹得穆朝朝脸上有点儿发烧。可周怀年却看也不看,好像就真的只是在说一句最俗不过的俗语而已。
穆朝朝一时想不出话来驳,恰好开赛的电铃适时响起,权当给她解了个围。她不理他,兴致勃勃地重新投入赛狗的游戏。
引诱赛狗的电动兔子一经放出,赛道上的狗便如脱缰的野马狂奔出去。看台上呼声一片,不管是黑头发还是黄头发,绅士还是淑女,此时那些手握赌票的人类,全然都只是求胜心切的赌徒而已。若不是事先说好了不告知对方自己押的是哪条狗,看穆朝朝的架势,怕是也要与那些人一样,对着赛道上听不懂人话的狗,大喊“几号加油”“几号快跑”这些只能安慰自己而对比赛结果毫无半点用处的话。可她与那些人却又完全不同,她的求胜心在周怀年这里,那便是可爱且有趣的。他心中以为,她的求胜心或许只针对他。然而她不知,即便她输了,他也会为她做任何的事,只要她开口。
嘈杂的人声、狗吠持续发酵,比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已近白热化的阶段,而在周怀年的眼中、心中都只有身边的那个人而已。他单手撑着额边,一面看她,一面在想,若是自己去到的所有场合,都有她在身边陪伴,想来那些应酬都不会再令他辛劳疲累。人不在身边时,想念便只是胡思乱想,而人在身边了,便是越看越想……
“太好了!第二!是第二!”穆朝朝欢呼着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她押的狗不负她的期望,夺得了第二的好名次。她一时激动得去拉周怀年的手,“你看你看,我的第二!第二!”
周怀年眼里的笑意愈深,反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膝上,“我没看,也不知自己赢没赢你。你给我讲讲,第一的,是几号?”
穆朝朝心想,总不至于他运气那么好,便依旧保持兴奋地说:“3 号!险胜了一点点而已!你买了几号,现在总能说了吧?”
周怀年假意思忖,末了,摇了摇头,说:“还真忘了。”
穆朝朝撇了撇嘴,没好气地将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你这样不认真,一会儿输了,该不会抵赖吧?”
周怀年低声笑出来,身子稍稍凑过去,在她耳边说:“不会,若是抵赖,就让我变成狗,日日在这儿供你消遣,如何?”
几句话便不大正经起来,穆朝朝红了耳根,有些慌乱地站起了身,“你不说,就让那位‘裁判’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