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怀年端着个水盆出来,看到她那副样子,微微蹙了一下眉,“我看,还是让聂绍文来一趟吧。”
穆朝朝看他一眼,咬着牙直接将腿上的丝袜都褪了下来,“多大点事儿,我没那么娇贵。”
知她逞能,可周怀年也还是顺着她,“行,那你就忍着点儿。”说着,将手里的盆放到地上,自己撩开长褂的下摆,往腰间一塞,而后屈了一条腿蹲在盆前,对她伸手,“来,坐过来一些,把脚放进来。”
穆朝朝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慢腾腾地挪了过去。
两只脚慢慢落下,被他的手轻握着,放进水里。水温恰好,他手上的力道也恰好。水被他一点一点地撩至她的腿上,并在他指腹的轻揉下,血迹和泥渍慢慢被清洗干净。白皙而光洁的皮肤裸露出来时,有淤青的地方也更为触目。周怀年心里一揪,又去看她左膝上的伤口。皮肉被蹭掉了一大块,他不敢用手去碰,便只能轻轻往上一点点地浇水,而每浇一点水,他还要小心地问上一句:“疼么?”
穆朝朝摇头,就这么看着这个男人屈膝蹲在她的面前,为自己细致地清洗伤口。心里存着的那点气,仿佛也被他一点点地清洗掉了。也许江柏归说的没错,她大概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她的眼里只有面前这个男人,哪怕在所有人的眼里他都是坏人,而在她眼里,他只是坏,却依旧是她最挚爱的人。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她的理智才会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周怀年拿着布为她拭干脚上和腿上的水,抬眸时,发现她的眼圈有些泛红。他的手顿了一下,紧张地问她:“怎么了?我的手是不是太重了?”
穆朝朝扁了扁嘴,稍稍倾身向前,伸手到他脸颊上轻抚着,说道:“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能不能不要骗我?”
周怀年心里沉了沉,已有不太好的预感。可他唇角弯了弯,依旧对她和颜悦色地笑着,“你说吧,我答应你,不骗你。”
穆朝朝抿了抿唇,继而又说道:“我今日回了一趟江家药铺,见到了江柏归。”
她见周怀年眉心微蹙,便将抚在他脸颊上的手,缓缓移至他的耳后。抚摸的动作依旧,她纤细的五指轻揉他的脖颈,也揉他的发,试图想让他放松一些,“我不是在质问你。我只想知道,江柏归所说,他的妻子与他的婚姻,是不是都是你一手安排的?你与他的太太早就认识,对么?”
周怀年的眉头已然蹙得更深,心里的不痛快也并没有因为她的抚慰得到什么缓解。然而,不论如何他也不会对她发火,即便她方才就是用质问的口气来问他,他也不会对她有厌烦的情绪。
“是,算是认识。” 他将她抚着自己的那只手拿下来,放在自己的手里摩挲了两下。而后抬眸看她,眉头已经松开,眼中也又恢复了笑意,“我也想问一个问题,你就没先问问江柏归,为什么人家好端端一个清白的姑娘要听我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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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秋千
穆朝朝从没想过这一点,而周怀年对此也无意多作辩解,向她坦诚唯有寥寥几句:“我与他的太太不过各取所需,而江柏归这种控制不住自己下半身的男人,还能有现下这样的结果,已经是老天仁慈以及我的手下留情。你若想知道这当中的细节,该去问他的太太,而不是他。至于我的解释,说起来大约也没多少可信度。”
话说完,周怀年便起身要走。穆朝朝见状,忙从床上下来,从后面将他抱住。
周怀年愣了一下,停住脚,站在原地。只听身后贴着他的那个人,嗫嚅着说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周怀年的心,一下就软了下来。他的手覆上揽在自己腰上的那双手,声音温柔道:“没有,我是想去给你拿药。”
“真的?”穆朝朝有些不信,并且又问道:“那我去江家药铺,你有没有生气?”
周怀年想了想,转过身来,轻捏她的下颌,低头看她,“有一点点。因为早上出门前,你与我说了是厂里有急事,却不知你原来去的是那里。回来还让车给撞了,你说我,怎么能高兴?”
穆朝朝垂了垂眸,像犯了错的小孩不敢与他对视,“我……我是去抓药了,不想让你知道而已……”
“抓药?哪里不舒服?”周怀年一听,又端着她的脸,仔细去瞧她的面色。
穆朝朝将他的手拿下来,踮起脚,勾住他的脖子,凑到他的耳边嘀嘀咕咕了起来。
周怀年听完,想笑,脸又皱着,表情是说不出的古怪。
“怎么了?”穆朝朝问完,又追加了一句:“常叔说了,你最好也去让他看看,说不定……”
“嘶——”周怀年蹙起眉,拍了一下她的屁股,“穆朝朝,你再胡思乱想,我可真生气了啊!”
“我没有胡思乱想!不是你着急要的吗?”穆朝朝梗着脖子与他争辩,人已经被他架着丢到了床上,却还在不遗余力地给他摆事实讲道理,“你想想看,咱们俩同房都多久了?从第一次见面起,到你家,到万源饭店,再到这里……”她掰着手指头数了数,继续认真道:“二十来次总是有的吧?我觉得每回你也挺卖力的啊,可是怎么……”
“你闭嘴!”周怀年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凶巴巴地拿手指着她,“腿不疼了是吧?欠收拾了是吧?晚上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真的卖力!”
穆朝朝张着的嘴闭上了,而后眨巴了几下眼睛,小声说道:“还……还有些疼呢。抹了你的药,能快些好么?”
周怀年哼了一声:“曲氏白药听说过吧?保管你药到病除!”
穆朝朝咬着唇笑起来,一张冷脸被她逗弄得气鼓鼓的模样,已愈发显出他的可爱来……
*
等穆朝朝腿上的伤开始掉痂,上海已从深秋步入了初冬。
身体的原因,周怀年已经渐渐地不去商会了。于是,穆朝朝的小公馆便是他常待的地方。由于国内战局紧张,华北重镇相继陷落,他已经不得不开始思考顾尧给他的建议。资产正在清点中,十几家实业工厂的关停是重中之重,工人的赔偿金以及心理安抚也是最棘手的问题。好在这些有徐家齐与穆朝朝在共同替他打理,让他省下了不少的心。
日本方面,因他以病推托,虽没有步步紧逼,却也并没有放松对他的监视。他们以关心为由,甚至定期会派日本的医官来给他检查身体。周怀年没有拒绝,是有心将这场戏一演到底。
今日,又是日本医官上门的日子,穆朝朝特地留在小公馆里,陪他一起应付这些难缠的披着天使外衣却有着狼子野心的恶魔。
上海晦暗的冬日,今日难得有了灿烂的阳光。穆朝朝搀着周怀年来到花园里,想让他这副假装病弱的身子也沾一沾暖阳鲜活的气息。没有杏花的杏花树下,穆朝朝坐在一架木秋千上荡来荡去。周怀年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逆着光,微笑着看她在金色的光里飞扬裙摆,笑成三岁的孩子。
“你来吗?”穆朝朝忽悠一下荡到最高处,咯咯笑着冲他招手,“你来,我可以荡低一点儿!”
周怀年笑着摇头,“那样你该嫌秋千无趣了。”
“好吧!”穆朝朝不勉强他,又一用力,将自己荡得更高,“我们回头能把这秋千也带走吗?”
周怀年低头咳了两声,回答她说:“那里什么都有,让人做新的就行。”
“好!”穆朝朝的脸上又绽出笑来,秋千一下下将她荡起,仿佛让她看到了他们即将在香港开始的新生活。
比起她的简单和单纯,周怀年却对那样的生活想得更多。大多数是忧虑的,仅有的快乐的那部分,也都是她带给自己的。毕竟,狼狈地逃命是他最不得已的选择。这意味着重新开始,更意味着对入侵者们的另一种妥协……
正在出神之际,阿笙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坐在秋千上笑得正欢的穆朝朝,又看了一眼周怀年。
周怀年蹙了蹙眉,不用阿笙多说,他也知道等的人已经到了。他手撑着石凳,站起身来,对秋千上的穆朝朝招了招手,“别玩儿了,该出去了。”
穆朝朝听话,又荡了两个来回,便控制着力道,将秋千慢慢停缓了下来。秋千停下,穆朝朝脸上的笑也敛了去。她走到周怀年的身边,无奈地撇了一下嘴。
周怀年抬起一只手,用袖子替她抹去额间的细汗,“你要不想去,我自己去也行。”
穆朝朝摇头,伸手搀住他,“那怎么行?不陪着你,我不放心。”
话说完,她又转而吩咐阿笙道:“你让他再多等一会儿,先生需要上楼换件衣服。”
阿笙点头应了一声“是”,而后犹豫了一会儿,又开口禀道:“今日来的医官是……山下渊一。”
穆朝朝怔了一下,微微侧头,去看周怀年脸上的表情。
周怀年面无表情,声音沉而冷地对阿笙说:“没听到穆小姐的话?让他等着。”
PS:事情慢慢搞起来,别辜负虐恋这个标签~
第八十章 携手
换衣是借口,向来人摆明厌烦的态度是目的。周怀年不爱将真实的喜怒摆在脸上,而穆朝朝却与他相反。
每每有日本医官上门,她总会对他们制造一些小刁难。譬如,端上去的茶水是凉的,故意叫错他们的名字几次三番,若是要借用厕所方便,她也会毫不留情地告知对方厕所坏了,实在不巧。这些都是无礼、幼稚且无用的手段,可周怀年也还是纵着她,不阻拦也不劝说,因为只有这样,笼罩在她心头的不痛快,才能被宣泄出一些。无伤大雅,她高兴便好。
让人在门口多等一会儿,这事儿再正常不过。尤其是想到现下门外站着的人,周怀年甚至希望天上能下一场冰雹。其坏心的程度,竟比穆朝朝还多出几分。他在心中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幼稚得很没有必要,于是也就释然了许多。
穆朝朝正对着镜子梳理发辫,手上不紧不慢,眼睛却时不时地从镜中去窥周怀年的表情。这一次,她反应慢了半拍,周怀年突然看过来,两人的眼神便在镜中蓦地交汇。
穆朝朝迅速垂眸,想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发梢上,然而,周怀年已经走了过来。他伸手将她的发辫放到自己的手中,又拿梳子替她慢慢梳着,脸上不笑,也不说话。穆朝朝也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小声试探地说了一句:“要不……我就不下去了吧?”
周怀年看了她一眼,弯了弯唇,“这就放心我了?也不怕我再和他打起来?以我现在的身子,大概率是赢不了的。”
被他调侃了一番,穆朝朝有些懊恼。明明没有什么,说了那话反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她想弥补,遂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发辫,麻利儿地编了起来,一面开口接他方才的话茬,“你若还想打架,我是不许的。不是因为来人是山下渊一我便另眼相待,我只是,只是……”
周怀年微微俯身,从后面搂住她的肩,“我说笑的。不过又是一个来探我病情的日本医官,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就好,怎么说也算是相熟的,今日你就不用刁难人家了吧。”
他说这话是用商量的口吻,其实却是摸准了穆朝朝此刻的心。她原还在纠结,用不用也像对其他日本医官那般刻薄地对待山下,现下听到周怀年如此说,没来由地松了口气。毕竟山下渊一对她,一直就是彬彬有礼,甚至还替她解过围,她的确不好意思故意刁难人家。
穆朝朝“嗯”了一声,微微偏头,吻在他的脸颊上,“我听你的。”
收拾妥当,两人携着手下楼。吩咐阿笙开门请人进来时,周怀年已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坐好,腿上盖了一条羊绒毯,身边的穆朝朝始终与他五指相扣。
山下渊一被阿笙引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虽然他对此有所准备,但心里还是无可避免地被刺了一下。目光只在他们身上作短暂停留,他便垂眸,僵硬地躬身行礼,“周先生,上午好。受岗村大佐的委托,今日由我为您检查身体。”
周怀年微微颔首,“多谢岗村大佐惦念,让山下先生这样高军衔的医官亲自上门,周某惶恐。”
“周先生客气,这是我的工作,应该的。”山下渊一礼貌回应。
坐在周怀年身边的穆朝朝这时也起身,同他招呼:“山下先生不必多礼,请坐。不知花茶您喝得惯吗?”
山下渊一仿佛是此时才注意到穆朝朝,他对她点头微笑,开口道:“朝朝小姐好,我喝什么都可以。”
“好,那您稍等。”穆朝朝示意一旁伺候的杨嫂,又伸手比了比山下渊一身后的沙发,请他就坐。
山下渊一将药箱放置到一旁的桌上,这便顺从地坐了下来。
“江原大佐回国后,可还顺利?”周怀年倒真像是与熟人叙旧,主动打开了话匣。
山下渊一点头,“顺利,谢谢周先生的关心。”他的注意力此时正在周怀年与穆朝朝紧扣的那对手上,于是答话难免敷衍了一些。
“那便好。”周怀年察觉出他的心绪,却也不拆穿,仍平静说道:“山下先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会参战,还是……”
山下渊一回过神来,斟酌了几秒后,答道:“会听上级的安排。”
“也是。”周怀年笑了笑,“忘了您还穿着军服了,自然是要服从命令的。”
这便是要站在对立面来聊的意思了,山下渊一想要挽回局面,便转而说道:“不论是江原大佐,还是如今的岗村大佐,他们都一直强调,周先生是我们大日本帝国最好的朋友。所以,在很多事情上,还请周先生信任我们。”
周怀年摩挲了一下自己掌心里的那只纤柔的手,微微勾着唇,反问他:“那山下先生自己觉得,我们真的会是好朋友吗?”
一句话,已经窥破了山下渊一的内心。其实,他宁愿周怀年与他们站在对立面,也不愿彼此会是什么好朋友的关系。就像那日他们各自持刀决斗,尽管他输了,那他也依然觉得那样的关系才是他们真正的关系。而在眼下,他却不得不对面前的人虚与委蛇。山下渊一笑了笑,颔首说:“会是的,只要周先生愿意。”
周怀年在他脸上看到类似那晚挑衅的笑,不用多说,便已心领神会。
茶被适时地端了上来,缓和了一些略带硝烟味儿的气氛。山下渊一接过茶,道了声谢,便被馥郁的茶香吸引了注意。他低头,轻抿了一口杯中的茉莉花茶,热乎乎的金色茶汤让他忍不住扬了扬唇角。几位医官到这儿来的遭遇,他是听过的,此时他能有这般优待,让他很难不高兴。
他抬眼看向穆朝朝,眼神中有脉脉的温情在轻轻荡漾。
穆朝朝察觉,却立马将脸扭转,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看向周怀年,“你少喝一些茶,待会儿还得喝药呢。”
不管她说这话的目的是不是在掩饰某种尴尬,周怀年对她的叮嘱都很是受用,“许久不喝了,喝起来倒是馋了。”他笑着又接连喝了两大口,这才舍得将茶盏递给她。男人像是贪嘴的孩童,在撒娇,在玩赖。而女人的嗔责,也带着温柔的亲昵,让人甘之如饴。
山下渊一方才的高兴一点点地散去,他站起身来摆弄医箱,想要阻断难受的感觉入侵心里,“周先生准备好了吗?我们该开始检查了。”
尽管,这样的检查周怀年已经经历过数次,但穆朝朝还是没来由地会担心。尤其今日来的,是山下渊一这样医术拔尖且态度认真的人。
周怀年握了握她有些冰凉的手,以微笑给她安慰。穆朝朝也回握了他一下,便抬手去替他解开衣襟上的扣子。
一切准备就绪,周怀年以放松的姿态靠在椅背上,对山下渊一说道:“好了,请开始吧。”
山下渊一带着听诊器过来,微微俯身,将诊头探进他的衣物里,贴于他的心脏处。约摸一会儿,又挪至他的肺部。
“深呼吸。”山下渊一开始发出指令。
“好,周先生请咳嗽一声。”
“好,麻烦闭一下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