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叔语塞。
梁稚了然:“古叔,您从来不擅长撒谎。”
梁稚不肯一人逃生,回路边拦车回城,要自己搭救父亲。
她虽不明白商场上的波谲云诡,但有一点却是清楚:父亲亲信之人业已叛变,宗族亲戚大半扒着父亲吸血,唯一派得上用场的大伯一支,始终明里暗里与父亲作对。此番决策层之变,大伯一家便是除楼问津之外最大赢家,大抵两方早已狼狈为奸,又怎会主动营救?
除了她,没人能救梁廷昭了。
古叔苦心劝阻:九小姐一直待在象牙塔里,哪懂生意场上的事,想救,从何救起?
梁稚不管。
成与不成,试过再谈认命。
于是这一周,梁稚处处奔波,处处碰壁。
梁家资产要么被冻结,要么已被宗亲辗转腾挪至自己名下。梁稚不知如今当属于自己的还有多少,又能拿回多少,为疏通关系,只能启用二十年来梁廷昭为她存储的“嫁妆费”,又变卖一些珠宝箱包,勉强应付那些人狮子大开口。
她未尝不知只是肉包打狗有去无回,但心存侥幸,万一,万一呢,这些人都是父亲的老主顾、老伙伴,即便搭救不得,往警署里递一句话,叫父亲在里头好过些,总也不难?
然而,她不过终于懂得何谓“世态炎凉”——她从前在社交场上风生水起,去哪里旁人都要给三分薄面。而这回,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叫她结结实实吃了无数闭门羹。
名单上的人一一划去,最后只剩唯一去处——楼问津。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走这一步。
可既然楼问津有本事搅弄风云,自然也有本事保得父亲无虞。
她身上钱财所剩不多,也知楼问津瞧不上这一点蝇头小利。
唯一筹码只剩自己。
当年有人开玩笑,说梁小姐往后是做州长夫人的,这话都要叫梁廷昭堵回去,说肮脏政客哪里配得上我的宝贝女儿。
落难公主也是公主,楼问津拿她上供,抑或消遣,都无妨,只要能救父亲。
叫她意外的是,楼问津要娶她。
呵。
也是,一个渔村来的穷鬼,爬到这一步,只差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便能一跃成为上流阶层。梁廷昭虽然败落,可梁家产业尚在,还有那一干尸位素餐却根深叶茂的宗亲。
总之,往后楼问津便不再只是楼问津,而是梁家的女婿。
世俗眼里,女婿“接手”岳家的家业,岂非天经地义?
梁宅被讨债的霸占,这一阵,梁稚都住酒店。
得了楼问津保证,她心里大石落下一半,回酒店洗漱,望见镜子里熬红的一双眼,却也没空自怜,盘算着往后的事情。
可当下除了等着与楼问津完婚,似乎什么也做不了。往常总以为自己能呼风唤雨,原来那不过都只是得了父亲庇佑。
她借酒店电话给古叔拨去一个电话。
头家眼看着要下狱,宅子又回不去,古叔一个做管家的,成了个光杆司令。梁稚叫他先去朋友家暂住,等事情有眉目了再通知他下一步的去处。古叔今年也有五十五了,真丢了生计,也不好再找。
古叔接到电话,听说梁廷昭有望平安无事,一时悲喜交加:“这事怨我,当年是我把楼问津引荐给头家的。谁能想到,这些年竟是演了一出农夫与蛇……”
“别说这些了,古叔。你早些休息吧。”
梁稚好几日没阖眼,今日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不知道睡到几点,被“嗙嗙”捶门声惊醒。
她起身开门,防盗链没解,只将门打开一线,却立即有一条警棍伸进来,穿深蓝短袖制服的警察不耐烦喝道:“开门!”
梁稚倒还镇定,要对方出示证件。
她见了证件,说要先换身衣服,对方却不准,亮一亮枪口,叫她立马把门打开。
门一开,另有一个警察跨进门,两步上前将她手臂一扣,就往门外拽去。
“你们做什么?我是酒店的房客……”本地语言梁稚讲得不好,说到一半又换英文。
对方置若罔闻,拽着梁稚进了电梯。
下到一楼,酒店门口也站了数名警察,想来整栋酒店已经戒严。
梁稚原以为自己是受了父亲的牵连,待被推进一楼餐厅,看见向壁而立的十余个女人,便明白过来自己大抵是被误伤,立即镇定下来。
一会儿,又推进来几个女人,“抓捕”才算结束。
警察挨个盘问起身份来历,到梁稚,她拿英文说自己是本国公民,房间里有身份证件和驾驶执照,不信他们可以去取。
警察拿警棍将她拨到一旁的“待定区”。
片刻,进来两三个手拿咖啡杯的警察。为首那人理寸头,皮肤黝黑,却也生得剑眉星目。他看见了梁稚,一愣,指一指她,问是谁抓来的。
一位警员认领了,他踹了警员一脚,拿本地语骂了一句,便立即笑着走到梁稚跟前去。
“梁小姐,不好意思,他们抓错人了。”
他见梁稚抱着手臂,脸臭得厉害,不搭理人,就又赔了个笑脸,“梁小姐,还认得我吗?”
“南洋小赌王的小舅子,谁不认得。”
这人叫周宣,正是先前梁稚同楼问津提过的,宋亓良的小舅子,从前梁稚同父亲去宋亓良在庇城的别业参加酒会,与他有过数面之缘。
周宣是警署刑侦科副科长,家里出事以后,梁稚辗转打到他办公室去,询问父亲下落。哪知道周警官好大面子,每次都是旁人接的电话,说他出公务去了。
梁稚当然知道他不是出公务,是躲瘟神。而今晚他们执勤又误伤良民,她自然一点好脸色也无。
周宣赔笑解释:“是我们D7组的特别行动,有蛇头组织越南妇女偷渡卖淫,我们接到线报,说所有人都安置在六层。同事执勤简单粗暴,见到单身女士就直接带了下来。误伤梁小姐了,很不好意思。”
“那我可以走了?”
“自然可以。”
梁稚提腿便走。
“哎!”周宣却跟上前去,仍旧笑道,“梁小姐可有空?等会儿事情处理完了,我请你去消夜。”
梁稚脚步一停,往他胸口看去。
“做什么?”周宣笑问。
“记下你的警号,往廉政部投诉你们执法粗暴,再请律师打官司,赔我精神损失费。”
周宣笑说:“梁小姐是为我拒接你电话生气?我确实明哲保身了,我也不为自己开脱。令尊的事,是副警监亲自负责的。我不过一个地方警局的小小警员,能有多大能耐,同市警区负责人叫板?而且令尊是经济犯罪,也不归我们刑侦管。”
梁稚脸色稍霁,心里却多了一层隐忧,楼问津真有能力保父亲出来?
周宣低头看她,再试探问道:“请你去三条路吃虾面?”
“不了,没有消夜习惯。”她见周宣还要跟过来,立马说,“再跟着我,投诉罪名再加一条骚扰。”
周宣笑着无奈举起双手,状似投降往后退了一步。
梁稚有点惶惶,她还穿着睡裙,想立即回房收拾东西退房,电梯口被警察堵住了,暂时不让上去,她又不想再去麻烦周宣,就先去大堂沙发里坐下,等马打们执勤结束。
怀着一肚子气,垂头坐了一会儿,忽听前方响起脚步声。
地板上出现一双脚,她抬头望去,竟是楼问津。
第2章
楼问津在刣牛后街的花亭酒家同人吃晚饭,结束以后回家,车子经过了风车路。
宝星眼尖,看见路边酒店门口停了几辆警车,忙说:“梁小姐不是住在这家酒店吗,这么多马打,出什么事了?”
楼问津往外瞥一眼,“她不是一贯住东家酒店?”
宝星露出一副“你有所不知”的表情:“那里暂时住不成了。讨债的知道梁小姐常住东家酒店,前几天偷偷溜进了酒店骚扰,还刮花了她停在附近的马赛地跑车呢。梁小姐报警,警署备案了,但现在人都还没抓住。”
楼问津遣了宝星下车查看,半刻,宝星折返,说道:“不知道是在执行什么公务,里头闹哄哄的,梁小姐好像是被吵醒了,正坐在大堂沙发那儿发呆。我想进去跟梁小姐打声招呼,马打不让。”
楼问津手掌搭着膝盖,阖着眼,没说话,只嗯了一声。
宝星拿不准是什么意思,等了一会儿,楼问津伸手把车门打开了,让宝星不用跟,他去问问情况。
大堂里吊着一盏老式水晶灯,大理石地面反射灯光,晃得有些刺眼。
梁稚不意竟会此时碰见楼问津,见他西装革履,自己抱着手臂的双手不由合得更紧——她穿一条法式白色睡裙,袖口与领口绣有蕾丝,裙子并不暴露,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到底不自在。
“你跑来做什么?来看我的笑话?”她自然没什么好声气。
楼问津则平静地问:“怎么在大堂坐着。”
梁稚撇过眼,“电梯不给上去。”
楼问津稍站了站,看见对面餐厅门口站着个警察,依稀是梁稚提过的,宋亓良的小舅。
“走吧。”楼问津说。
梁稚抬头看他。
“怎么,梁小姐乐意继续坐着?”
梁稚轻嗤:“少来装好人。要不是你,我也落不到这步田地。”
楼问津不置可否,就这么站着,不催,也不走,像是叫她自己裁定的意思。
梁稚终究站起身,“我东西都在房间里。”
“明天叫宝星来取。”
梁稚跟在楼问津身后,到了酒店门口。
楼问津停下脚步,同负责戒严的一位警察说道:“黄警长,这是梁家的九小姐,这一阵寓居在酒店里。我带她回去,也免得打扰各位执勤。”
这位黄警长生得黝黑高胖,看着很是魁梧,但面容却有些慈眉善目的意思。他点点头,亲自撩起了黄色警示带放行。
楼问津说:“下回请诸位去赛马公会看比赛。”
黄警长笑说:“好说。”
梁稚往这位黄警长肩头看一眼,肩章缀着一粒星,大约是副警长职衔,职级比周宣要高得多。
这样的楼问津叫她觉得极为陌生。她与他认识近六年了,他什么时候结识了这样多的人脉,不但警署警长对他客气有加,还能有本事将一个人说抓就抓,说放就放?
宝星爱凑热闹,站在车旁翘首往里看,没一会儿见楼问津带着梁稚出来了,立马乖觉地拉开了后座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