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尴尬地松开他的前襟,转身后更尴尬地和愣在走廊里的、无辜的夏夏四目相对。
刚才对着夏夏叫鬼,好不礼貌,许沐子红着脸连连道歉。
据夏夏说,她是睡到一半被惊雷声吵醒的。
下楼时餐厅这边还有依稀可见的光源,再加上这地方她已经工作了两年多,处处熟门熟路,也就没想着再开其他的灯。
完全没想到走到中途,灯会熄。
夏夏看起来很自责,连忙把披散在肩上的浓密长发拢起来,卷了个超大号丸子顶在脑袋上:“真是不好意思,我没有吓到你......”
卡壳,目光移到邓昀那边,才继续说,“......们吧?”
许沐子摆手:“没有没有,是我自己吓自己。”
两个姑娘都把过错归结给自己,足足五分钟都在互相道歉,再这样下去,她们可能要跪下对着磕头了。
邓昀淡淡一声:“下楼做什么?”
许沐子以为他是对自己说的,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去。
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夏夏。
没有主语,怎么好像......他和夏夏很熟悉?
夏夏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困倦,被揉掉的一根睫毛沾在下眼睑旁,抬手往窗户方向指过去:“雨下得太大,我下楼把......欸?”
敞开的窗子都已经关好,没有雨水入侵。连中央空调都贴心地开着暖气,也不冷了。
许沐子没来得及去琢磨那声疑惑的含义,听见夏夏很快转口:“检查水电。”
想到那壶驱寒热饮,许沐子又和夏夏道谢,并表示自己打算去楼上看电影。
夏夏没有自告奋勇带路,检查过楼下情况后打着哈欠回去睡了。
带路的仍然是邓昀。
从刚刚闹鬼的乌龙过后,邓昀一直很沉默,走在许沐子身边也没再说什么。
邓昀没有拿这件事打趣过许沐子。
但生扑人家这件事,让她感到不自在,也跟着沉默下来。
有阳台和落地窗的房间都是客栈的卧室,相比之下,播放电影的房间稍微偏僻些,在楼上走廊尽头的转弯处。
房间内面积三十平米左右,蛮宽敞的,装修风格依然温馨。
软乎乎的沙发上一排蘑菇造型抱枕,茶几旁摆满小玫瑰干花,淡绿色矿物扩香石飘散着柠檬草的清香。
邓昀在调试投影仪,许沐子蹲在旁边看着他熟练的操作,终于找到话题可谈:“你来这里很多天了吗?”
他手下动作停住:“一周左右。”
“你一个人来的?”
“嗯,想看什么?”
她往投影幕布上看两眼,拿不定主意:“我也不知道,要不......你随便放一部吧。”
其实许沐子很少看电影,她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练琴这件事上。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个天才,也以为自己将来能像那些闻名全球的钢琴大家一样,站在金字塔尖上的。
当然也偷懒过,是小时候。
她在夜里悄悄溜到门边,轻手轻脚地把门打开缝隙,趴在门缝里偷看客厅的电视。
家里长辈们喜欢电影频道,无论播放什么,她都能没头没尾地跟着看一会儿。
会怕鬼大概是因为,某天她偷偷扒门缝时,看见电视上正在播放八十年代的经典恐怖电影。
两个穿蓝色裙装的小女孩手拉手站在走廊里,诡异地笑着问,“你想和我们一起玩吗?”
许沐子惊恐地关上门缝:“......”
在那之后,随课业和练琴时间的增加,她能够心无旁骛地欣赏完整部电影的机会屈指可数,那部恐怖电影也就成了她的童年阴影TOP1。
邓昀把遥控器递过来,许沐子在高分电影里随便点开一部播放。
为了投影效果,屋子里所有灯都熄了,画面清晰地映在幕布上。
电影已经进入片头剧情,脑海里闪回的总是楼下灯光恢复的画面——
她慌张地抬头,正对上他垂下来看她的视线。
也许不该再独处了。
但惊吓过后自己在黑灯瞎火的房间里看电影,还是需要勇气,总觉得会有什么脏东西从光线昏暗的角落里钻出来。
而邓昀,他好歹是个人类。
许沐子委婉地询问:“你困吗?”
邓昀靠在距离她不到一米远的位置里,显然对她挑的电影没什么兴趣,已经阖了眼,抱臂向后仰靠着:“看你的,我不走。”
许沐子正拎了个蘑菇形抱枕往自己怀里塞,闻言微怔。
“我不走”这句话,以前他也说过。
那是大学一年级的冬天,许沐子状态非常差。
在所有人眼里,她家庭条件好,长得漂亮,又有一技之长,根本没什么可烦恼的。
小时候很多人都说她是天才,尤其是她弹钢琴的照片被做成海报的那几年。
曾经她也以为自己是天才,越是学得久,越是明白差距,她偷偷努力过,想要真正得到头衔,后来发现,勤能补拙但难以把自己补成天才。
许沐子以冠军的身份走出过音乐学校内部比赛、市级比赛、省级比赛。
到了全国性比赛后,她开始遇见各种各样强势的竞争对手,他们天赋异禀,比她年龄小却比她能力强。
自此之后,她也开始与前三名无缘。
许沐子是个很容易内耗的人,也很容易紧张。
以前有常胜冠军势在必得的傲气在,顺风顺水时也紧张过,显现得并不怎么明显,只是会在每场比赛开始前失眠个几夜,完全不影响比赛结果。
难以拿到比赛名次后,她跌落天才假象,压力逐渐增加,越是害怕失败,越是神经紧绷,每到赛前都会紧张焦虑到浑身发抖,偶尔会出现神经性疼痛的症状。
那时候许沐子朋友很少。
她自己长相偏冷感,性格不够外向可爱是一部分原因;
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练琴。每天六小时,几乎所有课余时间都用于练琴。
当女孩子们凑在一起讨论某部动漫、某部综艺或电视剧,讨论某位明星,讨论某本书,讨论当季最流行的穿搭或发型......
以及,当女孩子们相约着假期结伴出行,许沐子总是坐在旁边,像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没有人能和她讨论令人崩溃的肖邦;
没有人理解比起不会生青春痘的皮肤或者怎么吃都不胖的身材,她更希望有一双超大的、能轻松跑十度十一度的手;
也没有人能够陪伴她。
练琴这件事是孤独的,所有喜怒哀乐都是在琴房里发生。
哪怕上一秒她正因为频繁错音情绪失控地重砸琴键,下一秒也要收拾好情绪,坐回到钢琴前,继续完成当天的“六小时”。
许沐子最好的朋友是她高中的同桌,同桌说喜欢她的冷脸,总夸她像是杂志封面上的那种高级长相。
但做为好朋友,同桌也无法理解许沐子的压力。
而且能到国外留学已经够令同桌羡慕,她会扯一扯许沐子身上的名牌小裙子衣袖,对打不起精神的许沐子这样说:“我说许大小姐,你天天锦衣玉食的,还压力什么,让我们这些钢琴都买不起的穷人活不活了?”
许沐子也没办法告诉同桌,自己其实有更遥远的目标,可是路太长、太远,她好像永远也无法抵达目的地。
也许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感同身受,有些话在其他人听来只会像无病呻吟。
所以压力这件事,她没有再和旁人提起过。
那个冬天,许沐子的焦虑严重到极点。
她在竞争失败的情况下,失去参加某音乐会演出的机会,原本有场去国外的比赛,但她练琴频繁出错,每晚疼得睡不着。
又是压力型的神经疼痛。
家里找了最好的医生,医生建议休息放松,缓解压力。
爸妈则很不解地拉着医生解释,说他们对孩子很宽松的,根本没有给过她压力,比赛之类的输了就输了,没什么大不了。
许沐子知道,压力源于她自己。
是她野心太大,也是她一心想站到金字塔尖。
可是,被夸了十几年天才的人,要怎么接受自己其实是天赋不足的普通人?
与此同时,爸妈那些虚荣的聚会还在进行。
她深夜疲惫地从琴房走出来时,听见妈妈用明显喝多了的高八度音调说:“过几天,沐子要去墨伽洛斯比赛,压力很大的。”
语气不完全是担心,也是炫耀。
有人附和着在夸许沐子。
邓昀妈妈的声音传来:“这么巧,邓昀也在墨伽洛斯。”
“那是很巧哦,邓昀是去玩的?”
“哪有,这孩子假期也不肯休息,在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说帮老师记录数据。”
邓昀妈妈说,如果沐子到那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联系邓昀,毕竟邓昀大沐子两岁,是哥哥。
担心风头被抢,许沐子妈妈急于证明女儿的独立,拒绝道:“沐子那边有老师带队的,邓昀那么忙,还是不要给他添麻烦了。”
许沐子莫名有种感觉:
邓昀在墨伽洛斯一定没有在忙正经事。
常年的孤独感令人生出叛逆,许沐子没有去参加比赛。
抵达墨伽洛斯后,她和老师说身体不适,不能参加比赛,要留在酒店休息,然后联系了当地的实弹射击体验基地。
她需要自救,需要一点和平时不一样的刺激,把困在紧张和焦虑里的灵魂拯救出来,不然她这辈子都没办法再上场比赛了。
在比赛当天,许沐子去了基地,天未亮就跟着车子出发到野外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