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弋周大一时,已经沉稳了许多,开始挑礼物,才发现这是多难一件事。不过最后还是挑出来了,那时候还没欠债,但经历过吕婉泽去世,医药费如流水一样跟人一起流走了,家里的财政状况已经不太好,梁骞周要用自己补贴来补贴他,被梁弋周拒绝了。大学生活费都是自己兼职挣出来的。跟寝室里的富二代没法比,但他觉得没什么。梁弋周偶尔会想起高中同学方攸然讲的话。
对方高中时挺爱跟他聊天,也会请他去自己的生日宴会,在别人那不会说的话,会跟他讲,说在钱面前,爱什么都不是。其实你跟你哥不一定要把自己家耗完了。没钱有很多因素,不不够拼命,不够勤奋,不够聪明,所以被这个世界剥夺了生活的资格,只配活着。
他也算是方攸然嘴里那个队列的人。
可又怎么样呢?爱有多好,他知道,给吕婉泽花过的每一分钱,卖房子吃的药,都不能算浪费。
梁弋周在食堂打饭挑素菜,周末三顿并一顿,吃了半个月,研究了半天资料,攒出钱来,趁假期回了趟陇城,把礼物略显随意地拎给了崔钰——那时是寒假,他选的时间也很适合,简直是最灿烂的一个早上,火红的卷边云和即将跳出云层的金光。而她果然假期也不休息,不过没在跑道上,积雪未消,她坐在座位上,修长的腿蜷起来,膝盖几乎过肩,手环抱着膝盖,在朝霞中静坐。
“什么?”
崔钰看着下面的跑道,头也不抬地问。
“自己拆开看,”
梁弋周吐槽说:“你可真懒。”
崔钰把袋子打开,看到 ASICS 这几个字母。
梁弋周满怀期待地盯着她的神色,这是他送的第三双跑鞋,最好的一双,亚瑟士避震跑步鞋。
“愣着干嘛,高兴傻了?拆啊!”
梁弋周难掩得意地扬眉。
“是不是选得太牛?我跟你说,这介绍我都看吐了,现在能背出来——鞋面采用了舒适网面设计,中足稳定片采用不妨碍重心引导线效果……”
“谢谢。”
崔钰定定地看着鞋盒,没有打开,但是很轻很慢的触着品牌那几个字母,忽然问他:“梁弋周,你能想象,不能跑步的我吗?”
梁弋周愣住了。
冬天的陇城有那么灿烂的阳光,崔钰仰头冲着他轻笑了一下。梁弋周从没有见过这么痛苦的笑。
“没什么。”
崔钰没等他说话,语气轻快地拍拍盒子:“也说不定,反正我总是要走路的。”
不合时宜的礼物。
不合时宜的地方。
梁弋周无法用语言描述那种心情,似乎有很多想说,可是全都淤堵在那儿。
他习惯在跑道上看她了,最早上训,最晚走人,抽空还能跟自己爹干架不允许他去找送出去的孩子,崔钰一直那么生猛,她对跑道是有爱的。他能看出来。她偶尔跟他聊天,透出过这样的想法:也许她会就这么跑出陇城,出人头地,过上更好的日子。不一定有多好的成绩,但会成为辅助她的翅膀。
所以她做到了极致。梁弋周自己也不是没努力过,他经历高三,竞赛失败退下来学习的日子也要挑灯夜战,他是聪明,但全中国聪明人太多,不努力也不行。
他自问,做不到那个程度。
那么,连崔钰这样的人都不能得偿所愿吗?
——来,别难过。我给你捋捋这个事,你说你为什么想要跑出去?因为想出人头地,过得更好,对吧?
——……谁不想?
——那过更好的日子,肯定就是需要钱呗。
——……梁弋周,我心情不好,你的废话太多了。
——简单得要死。钱,我肯定会赚到的。看在我们这么熟的面子上,钱我赚了分你一半。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你肯定会赚到的。
——噢?
——被人揍别还手的话可以报警报伤,一次五千肯定有。
——……
这次过年,梁弋周把躲在家里的崔钰强行拽去,跟他和梁骞周一起去看社火,舞龙舞狮太平鼓,巨龙舞动,喷出烈酒烈火,在冲天的热闹中,他用余光观察崔钰,还好,她也在很兴奋地伸头看,当然,前面围了好几层人,她只能从缝隙中看到最喜欢的巨龙。
“走。”
梁弋周忽然拉她的手走出人群包围圈,走到人烟稀少的大树旁,在崔钰一头雾水的时候,他单腿蹲下来,回头看她,略带嚣张地挑眉:“敢上来吗?”
崔钰耸肩,有什么不敢?
她骑在他脖子上,在最外围看得清清楚楚。
鞭炮震天响,崔钰在精彩处拍掌欢呼尖叫。
梁弋周松了口气,看着她这样,想着毕竟年轻,忘性大,过段时间也就好了。
晚上看露天公放电影,一个香港经典喜剧,他们仨坐在居中一排,梁弋周都被无厘头的剧情逗笑了,无意中看到崔钰也在跟着笑,只是笑到眼泪都出来了,用手背飞速拭去。
梁弋周的笑意逐渐消失,他在电影播放的光影中看着崔钰。
背离自己想走的一条路,会这么痛苦吗?
爱一件事,会这么痛苦吗?
梁弋周那时还没预料到,爱之两面,其中一面就有无数负面情绪的集合。
七宗罪中有傲慢、嫉妒、暴怒、贪婪,爱里还要多上恐惧、伤痛,失望。
等他体会到的时候,交的补课费已经太重了。
那么多情感专家说,在爱情中,先交底牌的人是输家,被抛弃的人当然也是输家。
梁弋周不想输,可没办法。
爱的这一面有多少痛苦,爱的另一面就只有一个名字。
崔钰。
曾经如同他的故乡和希望一般的存在,他看着她在朝霞中的身影,感受到美的烈度。看着她穿着磨损的旧跑鞋,从镇上跑到市里,感受到一个人可以拥有怎样的尊严和毅力。舅妈为她借钱做手术做康复,她也要拼命跑出点成绩来。就算最后不行了,崔钰仰头在黑夜中看着喜剧微笑着流泪的画面,比任何画面都更动魄惊心,令人心神颤动。
……
十几岁的崔钰,二十几岁的崔钰,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只是存在,就让他觉得……
觉得幸福。
“梁弋周,有时候我好羡慕你。”
崔钰伸手,掌心在他下颌线上滑动轻抚:“你有很多别人没有的东西。”
勇往直前的决心。丰饶饱满的爱意。意气风发的自信。
他的地基,非常稳固。
“我——”
“崔钰,我不是要你现在给我答案,但你要知道我的想法。”
梁弋周看着她,用见面以来最严肃的语气轻声道:“我会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好好考虑,要不要重新一起,在那之前我不会打扰你,你做好决定以后……假如,你的想法没变,我从此后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永远。”
崔钰看着他的黑眸,沉默片刻:“永远?”
“永远,Forever。”
“你英语现在还挺好。”
“谢谢。我高考英语 139。”
“所以你是数学退步了?”
崔钰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银行卡,拍在桌上,很是无奈:“这里的钱怎么回事?”
“我送你跑鞋那年你忘了?”
梁弋周潇洒直起身来,语气云淡风轻:“我说了赚钱有你一份。”
“……”
崔钰抵住突突直跳的眼窝,深吸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疯子?我这个卡的手机都换了,银行没法通知我,你也不问就往里面打这么大额?”
“可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时间越久,”
梁弋周拉开台灯,唇角微挑,仔细凝视她:“我就越能看见你现在的表情……有多精彩。你知道你这个人给的反应有多冷漠吗?”
那年吃素菜的动力,就是能看见她穿新鞋的狂喜——把人震翻,梁弋周恒久不变的朴素愿望。结果在崔钰那儿频频翻车。
“我不知道。”
崔钰面无表情地把桌上的银行卡拎起来,晃了晃:“只知道你疯了,第一次打的时候都分了,不怕我真拿钱跑路?”
“给了的我就不会要回来。我是那种怂人吗?”
梁弋周轻哂:“不过,我还是想纠正你,离婚还要两个人签字呢,你当时说分手,我可没有答应你说什么啊一拍两散——”
“哇,你真是……”
崔钰被他无语笑了,撑着额头,脑袋发晕:“你就跟我杠上了是吧?”
“那你敢现在说一句,你彻底、完全,不喜欢我了吗?”
梁弋周忽然说。
“……”
崔钰一愣。
这反应让梁弋周非常不爽,他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崔钰,我劝你谨慎开口。”
崔钰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眼下隐约的青黑,也无损他的美貌。
“是,但你长这样,就算我是现在才认识你,也很难不喜欢你吧。”
她耸耸肩。
梁弋周气到一半,嘴角无语而不受控的上扬。又被他死死压回去。
“反正就一个月,再说一遍,我劝你谨慎考虑。”
“哎呀,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赶紧接电话吧,都震三遍了。”
崔钰拍了下他,结果梁弋周刚好转身,背对着她,她本来要拍腰侧的,结果不小心拍错位置了。
“……对不起。”
她小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