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棋落在一行人末尾,正侧着头专心听程音说话,忽然感受到前方投来的目光。他立刻严阵以待,不知大领导有什么特殊指示。
“有两级台阶,注意脚下。”季辞的表情不咸不淡, 目光却让陈嘉棋莫名后背发毛。
什么情况?
季总这是在给大家的贴心提示吗?为什么只看着他一个人?为什么觉得自己似乎受到了严厉的批评?
一旁,程音默默低下头,让头发盖住发热的耳朵。
她探脚试了试高度差,往下走了两阶,脚掌接触到了柔软的碎石子地面。
全程不动声色。
陈嘉棋是世间较为常见的那种直男, 大多数情况下感知迟钝,除非遇到他格外关注之人。
季辞作为他仰望多年的对象,自然属于这个范畴。
很快,陈嘉棋就发现了季总对他的“重点关照”, 领导甚至会在点完菜之后,特意问他有没有什么忌口。
他一个海纳百川的上海人,能有什么忌口……
陈嘉棋腼腆摇头, 表示自己什么都吃, 心中感慨季总未来过于体恤下属。
季辞却对这个回答却相当不满。
他的目光毫无温度,偏过头去示意服务员:“去掉芥菜和莴苣, 换成菠菜和素炒胡萝卜。”
又是一个旁人听不懂的谜语,除了程音。
这是独属于她的菜谱。
维生素A套餐,她从小吃到大的护眼食物,加上一盘爆炒猪肝,全套齐活。
果不出所料,季辞又点了这道菜。
他每说一个菜名,程音就多出一点心虚,幸好包间里是长条桌的设置,她坐在比较靠边的角落,不会被人注意到异样。
旁人瞧着,还以为她在发呆。
“我发现你这人,干活还行,不太会来事儿。”尹春晓将她轻戳。
“什么?”程音回神。
尹春晓使了个眼色:“看那位花枝招展的,穿得跟要参加party似的。”
她在说姜晓茹。
姜组长生来高颧骨,方下巴,五官大而醒目,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美人。
但她眉乌而肤白,随意涂个红嘴唇,就是对比度拉满的艳丽,加上身材高挑,始终是人群中最抢风头的人。
她一进门,就挑长条桌中间的位置,抢着坐在了王云曦的旁边,季辞的斜对面。无论点菜还是倒茶,姜组长总归能接上话或搭把手,照顾起人来,那叫一个春风拂面无影手。
尹春晓慧眼如炬:“她一定记下了季总爱吃的菜,下次会主动点单。”
程音:……
这桌上,其实没有任何一道季总爱吃的菜。
这种事当然不能说,她压根不想暴露和季辞之间的瓜葛。
如果可以,她想做一个隐形人,安静吃完这顿饭——她甚至不愿细想,季辞是出于什么心态,要如此“照顾”她的饮食偏好。
王云曦却不肯让她躲闲,忽然点名召唤:“小程,明天一早的行程都安排妥了吗?”
程音快速咽下嘴里的汤:“妥了。”
“市政府不等人,你跟梁秘书对接好。”
“对接过了。”
对接好几遍了,程音连忙补充了几个细节,表示自己要到了联系人的座机和手机,交通也安排了两种路线,保证不会出岔子。
一来一回,简短几个对话,高光迅速从姜晓茹身上移开。
但她并不气恼被抢风头,反而说起了漂亮话:“我这学妹真的能干,自从她来,整个部门工作压力都减轻不少。”
“你们一个学校的?”
“对啊。”
姜晓茹立马介绍了程音在校时的光辉履历,末了还笑着来了一句:“我们前后只差三届,可能还在学校里遇到过呢。”
有对数字敏感的人,立刻发现了端倪:“只差三届?你都入司多少年了,小程不是应届生吗?”
“我也不知道啊,”姜晓茹笑着看向程音,眼波微微一动,“对了,你和嘉棋是同一届吧?而且同一个专业?”
对数字敏感的,不止有一个人。
季辞和陈嘉棋几乎同时抬起了眼,不过陈嘉棋是紧张地看了一眼程音,而季辞目光如霜刀利刃,笔直投向了陈嘉棋。
可惜小陈不是小程,没有那么多临场应变的急智,他忽然被cue,张着嘴,涨红脸,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她……她遇到点事……休学了一段时间……”他最终磕巴道。
“哦,是病了吗?”姜晓茹明知故问。
“我……我不太清楚……”陈嘉棋恨不得当场尿遁。
最终还是程音拯救了他:“我上学的时候,生了个孩子,休了几年产假。”
她面带微笑,波澜不惊,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
没什么好隐瞒的,估计在座的也有不少听过了关于她的流言,对待流言最好的方式就是坦然。
人类最喜欢神秘、遮遮掩掩、欲说还休。真摊开让观看,一目了然,反而没了咀嚼的兴趣。
“跟前男友生的,没结婚,他去非洲援建了,我现在一个人带孩子。”
这段话里,只有一句是她瞎编的,不编不行,总得说出个孩她爸的来龙去脉。
而且,她也不算纯纯瞎编,多少也基于一部分的事实。
她依稀还记得那晚那个人,身材健硕,肤色黝黑,头皮剃得发青,还留有一道新鲜缝合的伤口,看起来像是军人、矿工,或是其他相关的户外工作者。
去了非洲,信号不好,联系不上,可能在当地战乱中牺牲了……完美。
程音一言激起千层浪,在座人人浮现出诡异面色。
但她的策略还是正确,真把事情说开了,反而没什么大不了,都什么年代了。
众人当着面,最多说一句“不容易”“多大了”“男孩女孩”之类。
话题就此终结。
至于背后怎么想,怎么传,怎么编排,随他们去吧。真有吃饱了闲得慌的,她也管不住旁人的嘴。
陈嘉棋满怀歉意,找了个时机,将程音拉到角落里道歉。
此时酒过数巡,众人喝得有些上头,已不能安坐原地,各人要么捉对,要么成堆,散落在包间四处。
杭州的私房菜馆,多采取古建筑形制,庭中芭蕉重重,掩映楼台,很适合说些私房话。
陈嘉棋声如蚊蚁,心怀愧疚:“刚才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该怎么替你遮掩……”
程音全无所谓:“又不是杀人放火,没有遮掩的必要。”
“所以……那人去了非洲?”
“嗯。”
“你们还联系吗?”
“失联了。”
“啊?那鹿雪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程音转过脸,月光透过芭蕉叶影,清清凉凉,如同她的神情。
“她一直没上户口,九月就要上小学,你要怎么办?”
哦,这个问题,她常年的心病,单亲妈妈给上户口,比上景山吊死都难。虽然法律上并没有太多障碍,但实际操作起来,回回都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你踢给我,我踢给他,一个破不了的闭环。
程音伸手,逮住一片晃动芭蕉叶:“出去找个爹呗。”
“……上哪找……?”
她一一数过芭蕉叶的碎裂的边缘:“被父母逼婚的大龄男青年,需要掩饰身份的深柜,想找续弦的老头……总能找到需求契合的人。”
陈嘉棋鼓了鼓勇气,脸已经红了:“你就不想……正常找个人……恋爱结婚……?”
程音差点笑了。室外昏暗,她看不清陈嘉棋的脸,只当他拿她逗乐,便逗回去:“跟谁啊,跟你吗?”
半天没有回应。
黑暗中,陈嘉棋的脸越来越红,他想回答是,再没有更好的机会了,话都已经铺垫到了他的嘴边。
忽然,阳台门被人推开,梁冰探出俩半个脑袋:“你俩在这儿躲酒呢?快回来唱歌!”
这家饭店风格老派,娱乐社死也很古早,包厢里居然设有卡拉OK,歌单不新,满满怀旧味。
程音几人回了屋,正遇见姜晓茹抱着话筒往季辞身边凑,音响在播《广岛之恋》的前奏。
“季总,我有一个小小心愿,想被全集团的女同事羡慕一下,留张跟您合唱的合影。”她邀请的话说得轻松俏皮。
季辞的注意力却在阳台方向。
程音云淡风轻,陈嘉棋满脸心虚,梁冰眼神里写着“有情况待汇报”……
他抬手轻轻挡了下话筒,话语倒还温和:“你们年轻人玩,我不会。”
说得好似他有多老。
但姜晓茹识进退,领导说了不会,当然一试便收。
被拒绝了多少有点尴尬,她干笑两声,迎面走向了陈嘉棋和程音,一人手里塞一只话筒:“真正的年轻人来了!”
程音一愣,看了眼陈嘉棋,对方显然直接陷入了恐慌,他五音不全。
陈同学很要脸,从来不肯当着人面自曝其短,这事程音知道,她当场给了他台阶:“这首我也不会。”
姜晓茹递给她遥控器:“那挑一首你会的,要对唱哦。”
什么恶趣味,非要男女同事对唱,临时拉郎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