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辞看了一眼高原,她立刻补充说明:“是啊,坏了几个月了,但其他地方都好的。”
“设备检修,不是每个月初的例行工作吗?”程音忽然开口。“电力、教学、视频系统……76个子项的内容,应该都包括在内。”
高原从程音进门,始终未用正眼瞧她,却被这一句惊到,转头问:“你是……?”
程音伸过去一只手:“高园长好,我是行政部的程音,幸会。”
高原讷讷握住程音的手。
面前这名女子,穿得过于朴实,但五官又过于明艳,让人搞不清她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但能叫来季辞给她当背景板……
高原送程音出门时,一口一个“程老师”,信誓旦旦要将全园的设备做个通盘大检。
“年底的检查报告,还请程老师多帮忙美言。”高园长客客气气。
“我只是个经办,写报告讲究实事求是,高院长的工作这么到位,能有什么问题呢?”程音也笑靥如花。
“是,是,不过往年这个报告,都是姜组长那儿写……”
程音看了眼季辞:“今年该我辛苦了,还劳您多配合。”
“当然,当然,对了,您女儿也在我们幼儿园吧,觉得怎么样,要不要换个班,找个更有经验的老师?”
这个“您”字一出来,程音便知,此行已经收到了预期效果。
她笑着摇了摇头,尚未回应,季辞先于她开了口。
“老师么,只要能教导顽劣儿童,让他们知错就改,勇于道歉,就算是好老师了。”
高原愣了愣:“是,季总。”
“我个人而言,不希望还有下次。”
“……是。”
“高园长,傅董一直惦记着,您这后花园里的那株梅树,等她从欧洲回来,或许想过来讨一口茶。”
话题落在这儿,高原终于松了口气,帽子保住了。
她笑得有些僵硬:“我留着千年古树野生滇红,等傅董大驾光临。”
目送走了这一狐假、一虎威,高原扯了把纸巾,擦了擦发缝里渗出的汗。
她毫不犹豫拨通了张太太的电话:“你现在来一趟。”
“来什么啊,我来不了,警察问我话呢,警察同志,我真冤枉,我从来不骂人……”
高原等她哭完一段落,揉了揉额头:“等你空了马上来,我给你找地方,你家那位小祖宗,必须给我办退园!”
铁门外,送孩子入园的家长尽数散去,剩下一片车辙与脚印交错的肮脏冰面。
传达室的大爷挥舞着铁锹,试图铲出一条通道,一见季辞与程音二人,立即大声训斥:“谁的家长啊,明天不准这么晚才出来!”
季辞好脾气地道歉:“下次我们注意。”
程音:……您哪来的下次。
吐槽她藏在心里,毕竟还要借他当个扶手。
程音紧紧揪着季辞的衣袖,动作笨拙像个提线木偶,忽听他道:“鹿雪的平衡感不错,可以考虑让她学一些冰上运动。”
……您是说那种半小时300块教练费的烧钱活动吗?
带去什刹海滑个野冰还差不多。
程音没接茬,无力与他进行这种跨越阶级的对话,这人在工作日上午穿得好像要去拍英伦影片,她已经不配理解他的生活。
“季总,接下来是什么安排?”还是谈工作吧。
季辞没回答,反问了她一个问题:“你知道柳世目前,共有几派势力?”
怎么突然问到这个……
程音想了想,给出了一个最常见的答案:“两派。”
众所周知,东宫西宫,分庭抗礼。
“重答。”
“呃,三派。”
柳董也算一派。现代企业不是封建王朝,柳石裕大可东宫西宫一个都看不上,另立个南宫北宫来接班。
“四派,”季辞给出他的答案,“你刚见过的孟老,也很举足轻重。”
柳世上市之前,原始股分出去几波大头,都在创始人和管理层。
别看柳亚斌和季辞斗得欢,真到要换届,起决定作用的票数都在柳石裕手中,基本上就是由着他钦点。
但这其中,隐藏了一个变数。
孟世学也是创始人之一,握有不小的份额,他如果与柳石裕观点相左,天平的轻重,也许会发生逆转。
程音恍然。
原来西宫真正的底气,是在这儿。
季辞这个候选人,最强砝码并非来自于傅晶,而是未来的岳丈老泰山……
程音心里情绪涌动,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更加平静:“您说的这些,和我的工作,有什么关联吗?”
这话听着有些冷淡,季辞哪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还在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你若想在行政部立稳脚跟,最稳妥的方法,是走通孟老的路子。”
程音没应声,静静听他分析。
“王云曦没几年就要退了,很想培养一个靠得住的接班人。”
来自哪个派系,对她来说区别不大,因为不知道最终谁能上位。”
“姜晓茹是柳亚斌给的人,她收下重用了。我若是想给,她应该也会照单全收。没背景的自然更好,用途更灵活……反正是买股,投资越分散越好。”
“但不论是谁,能搭上孟老,一定是加分项。老人家闲云野鹤,不参与办公室政治,说话又举足轻重。”
“另外,这中间还有一层关系:曦总是孟老的前妻。”
程音听到这里,总算有了点反应,看来老一辈的恩怨情仇也挺精彩。
他回忆王云曦当时的神态,欲言又止,略带惆怅,似乎还有些余情未了的模样……
“她是孟小姐的母亲?”程音忍不住问。
“那倒不是,少轶是孟老和后来的妻子生的。”
少轶少轶,喊得真亲热,以前他可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叫她“林音”。
这个念头从心头闪过,惊得程音一哆嗦,想什么呢,人家名正言顺未婚夫妻——既有商业联姻的政治意义,又有两情相悦的感情基础。
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她是哪里冒出来的妖怪,妄自跟人较起了长短。
第37章 鹿宴
程音从前好色, 如今好学,季辞愿意点拨她职业道路规划,她感激不尽。
“多谢季总的提点, 您说的, 我都记下了。”
一旦摆正位置,与他相处其实也没那么如芒刺在背。
程音看出来了, 季辞怕是真的念旧,念她母亲的师恩,因此才会待她与旁人格外不同。
果然,他没头没尾来了一句:“早年要有这么乖巧,老师哪会那么头疼。”
程音照例陷入了沉默,这话她不想答。
季辞说之前颇为犹豫, 毕竟每回提到往事,都勾起程音的伤心事。但今日,或许是窗外在落着雪,气氛莫名怀旧,或是时隔这么多年, 时机总算接近成熟……
他忍不住旧事重提:“老师不是自杀的。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
程音诧异转头。
他的口吻过于笃定,完全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有证据?”程音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的声音微微发了抖。
季辞意识到自己还是冒进了, 低声承诺:“一定会找到的。”
“一定?”程音笑得讽刺,“这种话,十几年前你就说过了。”
窗外, 车已行至远郊, 将北京城遥遥甩在了身后。拐过一道山隘,风雪猛然大作, 北风卷着巴掌大的雪片,一张张自高空拍下,打得车顶噼啪乱响。
雨刷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混乱中,季辞忽然伸手,握住程音的胳膊,将她转向自己。
“这次,你要信我。”
程音试图看清他的脸。然而天气太差,光线太暗,她什么都看不清。
这些年的人生路,唯一让她看清的,就是谁也不能相信,除了她自己。
趁着下一个拐弯,她稍一使劲,挣脱了他的手。
“多向前看吧,季总。老是回头,不是个好习惯。”
车入山谷,雪势渐弱,路牌显示前方私人领地、闲人免扰。
今天到底是要见什么客户,来谈哪种生意,程音暂时没想明白。
下车时季辞打量她的衣着,薄西装外罩一件薄棉衣,他从车后座取出一件厚大衣:“拿上,待会儿可能会冷。”
程音摇头:“我不冷。”
季辞无奈:“我会冷。”
……他刚才是表达的这个意思?程音表示怀疑。
这人衬衫马甲三件套,在风雪中连脖子都不缩一下,这种气温对他来说,恐怕甚是宜人。
但老板说会冷,她只能拿着,再随他一同乘坐路旁等待的摆渡车,往风雪深处行去。
穿过忽浓忽淡的雪风,一座中式庄园在林场中隐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