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电梯门要关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又像薄薄的刀片,卡在将要收拢的缝隙里。
重新打开的门里,出现一双暗流涌动的、琥珀色的眼睛。
有一瞬间,黎羚的心狠狠一跳,觉得对方在用一种接近于疯狂的眼神盯着她。
但光线一晃,他的表情又变得正常,平静无波,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她还是心有余悸,一边骂他是不是有病,手要不要了,一边不怎么情愿地按下开门键。
金静尧很有礼貌地走进来,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装模作样地问她住几楼。
又开始了,明知故问。
黎羚说:“我住几楼,你不知道吗。”
他演技很拙劣地摇了摇头。
“我出门带没带伞你都知道,不知道我住几楼?”
黎羚冷笑一声,身体又越过他,按了自己的楼层。
他们微微交错。
他身上的雨水像有某种侵占性,将她没有痕迹地笼住。
电梯门重新合拢,金静尧的手停顿片刻,看上去很自然地、欲盖弥彰地按了上方的另一个数字。
他转头对黎羚解释:“我住这一层。”
“这样啊。”黎羚说,“还以为你就住我家对门呢。”
金静尧表情一僵,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他浑身都是湿的,头发滴着水,如果别人被淋成这样,应该是很不体面的。
但他像是伤心法国爱情片里的男主角,瘦削的背影也如一棵冬日的树,枯枝上簌簌地落下白雪,惹人怜爱。
电梯缓缓开门,他犹豫片刻,竟然真的装模作样起来,微微侧过身体,让黎羚出去。
黎羚气笑了,对他说:“有本事你今晚就睡电梯。”
金静尧回头看她一眼,抿了抿唇,默默地跟在她后面,走出电梯。
她站在门口,盯着他,看他还打算怎么演。
他破罐子破摔,低头开始按密码锁。
黎羚发出比较明显的嘲笑。
年轻男人突然转过头来,轻声说出一串数字:“这是我家的密码。”
她大吃一惊:“我干嘛要知道这个。”
不知为何,他竟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好像觉得她应该对六个数字有其他的反应。
他顿了顿,垂下眼睛,声音又很低地说:“那可不可以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黎羚:“……”
好啊,原来在这里等着。
楼道的窗外隐约飘来行人的低语、轮胎碾压路面的响动,沙哑的、瓢泼的雨声。
年轻导演的脸隐没在黑暗中,静默得如同一尊被淋湿的雕像,眼睫微颤,等待她的判决。
“不可以呢。”黎羚比较无情地说。
他沉默片刻,没有血色的嘴唇碰了碰:“晚安。”
-
黎羚回到家,开了灯,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竟然又是金静尧的外套。
外面雨下得这么大,自己竟没怎么被淋湿。
而她清楚地记得,金静尧刚才站在电梯里,浑身都已经湿透了,脸也白得过分,仿佛一只年轻英俊的水鬼。
她心中产生了一些怪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拿出手机,黎羚盯着金静尧的微信头像看了一会儿,其实没有犹豫很久,就将对方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几乎不超过半秒钟,手机屏幕上就蹦出一条消息。
金静尧:“刚才说不可以也很可爱。”
黎羚:?
什么东西?
她盯着“可爱”两个字看了许久。
死去的回忆突然开始攻击她。
没记错的话,9787532754335的确很经常会夸她“可爱”。
以前她总觉得这是老父亲对晚辈的赞美,没有放在心上。
……老父亲个屁。
对面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撤回了这条消息。
然后又沉默了很久。
之所以金大导演会说这么不要脸的话,是因为他自以为还在黑名单里,说什么黎羚都不会看见。
其实他给她发的不要脸的话岂止这一条。
他发了很多条。
很多页。
万万没有想到,心软的神提前让他刑满释放,这一条竟然就发送成功了。
他很忐忑,但也心存侥幸,觉得自己撤回得这么快,黎羚应该是没看见。
金静尧思考了很久,该如何重新编辑自己的开场白,经过深思熟虑,很有礼貌地说了一句:“晚上好。”
“……”
他又见到了熟悉的红色感叹号。
-
将金静尧再次拉黑之后,黎羚打给经纪人,没好气地质问对方,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隔壁住着金大导演。
经纪人说:“我说这都是巧合,是上天美丽的安排,你信吗。”
黎羚:“滚。”
经纪人委屈巴巴地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那还问什么,我觉得他想得很周到啊,不都是为了你好……”
黎羚有点无语,说:“你不要告诉我,连搬家公司都是他找的。”
经纪人发出“嘿嘿”的笑声。
黎羚:“……”还真是。
“房租和搬家费多少,你帮我算一算,我打给他。”她有些肉痛地说。
“别啊,干嘛跟钱过不起。”经纪人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再说,你欠他的可不止这些。”
黎羚心一跳:“什么意思?”
“完了,说漏嘴了。”对方犹豫片刻,“其实,你最近试的那几个剧本,也是他推荐过来的。”
黎羚愣住了:“……之前怎么不告诉我?”
“人家金导特意让我不说的。”经纪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看,他在背后帮你做了这么多,这么好的导演,你还上哪儿去找……对了,他不会是在追你吧……”
黎羚浑身都僵住,几乎手足无措。
雨还没有停,电话另一边的声音却似乎变成了一种回音,在瓢泼的雨声中渐渐淡去。
她脚步有些踉跄地推开浴室的门,没有放热水,也没有换衣服,抱着膝盖,坐进空荡荡的浴缸。
——这么好的导演。
黎羚心知肚明,就是因为他是这么好的导演,所以他们才不应该走得太近。
为什么要从剧组里仓促地离开,正是因为她察觉到了这一点。
这段关系只有断在这里,才是最好的、最安全的。
否则……不好的事情也许会发生。
雨越下越大,大雨勾连起另外一些回忆里的声音。
她听到陈飞对她说,“你能跟何巍睡,为什么不能跟我睡。”
她看到自己站在伦敦的大雨里,一遍遍地拍打着门,直到手掌红肿、喉咙嘶哑。
在人生中最绝望无助的时刻,她抱着膝盖,坐在空空荡荡的人行道上,一遍遍地问自己,究竟是什么扼杀了她的前程。
最终,那场永无止境的大雨,变成了另外一种阴魂不散的诅咒,不断地在她耳边回响。
她不可以和导演走得太近。
不可以产生绯闻。
要保持距离。
自从金静尧的电影杀青以来,她的确很努力地这样做,努力从戏剧回到现实。
她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戒断反应。
她以为自己会做得很成功。
可是就在这时,金静尧突然告诉她,原来他扮演的角色,从来不仅仅是周竟,或者导演。
他还是9787532754335。
他和她的联系不止一部电影,他早就活在她的现实世界里。
他知道她喜欢听的歌、想去的餐厅,他看过她演的每一部烂剧,见证了她每一次从戏剧回到现实的戒断反应。
他们之间有这么多的羁绊、这么多条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