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很轻地说:“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阿玲为什么要走呢。”
黎羚:“你在问我,还是问阿玲。”
金静尧说:“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
他不理她,固执地问:“她不要他了吗。”
“没有。”黎羚装作没什么表情地避开他的视线,“她没有不要他。”
他沉默很久,才说:“她是不是生气了。因为他骗了她。”
他的呼吸也轻了,几乎很小心翼翼。
“他要做什么,她才能不要走呢。”
他一直很有耐心,但这一刻,还是近乎狼狈地露出马脚。
扮演者的灵魂被剥离了角色的骨架,谎言和真相交织在一起。空气在颤抖、濒临落雨,令她的心也被压得沉甸甸的。
黎羚站起身,将空杯子丢进垃圾桶里,听到“咚”的一声,令人内心空落落的声音。
“导演,我们再来一条吧。”她背对着他,“我准备好了。”
金静尧静静地说:“好。”
她再一次转过身,看到一双死人的眼睛。
他这样死气沉沉,像疯子,周身散发出可怖的瘴气。
她对他笑了笑:“导演,你也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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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开机之后,拍摄果然变得异常顺利。
与试镜时相比,这场戏的台词有了相当大的改动。
女警官和周竟之间的矛盾激烈了许多。
她不再是一个语气平平的问询者,她会冷笑、会抬高音调、时不时站起来拍桌子,走来走去,甚至于拿枪来恐吓她的犯人。
她不厌其烦地确认周竟的罪名,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用冰冷的、嘲讽的语气,控诉他的所作所为。
她甚至还会问他,明明就是杨元元的一条狗,怎么学会了咬主人。
“你真可悲。”她说,“你像活在地下室里的寄生虫,一点尊严都没有。”
“你是我见过最恶心的人。”
黎羚感到自己的灵魂在这场戏里被一分为二。
她不明白金静尧怎么能写出这么狠的台词。
一半的她很愤怒,觉得警官的恶意令人不适。她只是个局外人,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
另一半的她,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说出这些尖锐的台词。
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坏人。她就应该做一个坏人。
如果她可以变得更坏、更恶毒,周竟是不是就会讨厌她,不再迷恋她。
或许还是不会。
她无从判断。
年轻男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她面前,脸上没有表情。顶光直贯而下,他身上落下的阴影,仿佛一个无可撼动的秘密。
而在他背后,那巨大的黑影蛰伏在墙面,时隐时现,则是随时出笼的怪物。
他一直看她。
他的眼角眉梢,流露出更为冰冷、粘稠的情绪。
这场戏演到高潮,警官终于忍无可忍,掐着他的头发,将他按到桌上,拿台灯照他的眼睛。
他竟然还是没有生气,甚至微微地笑出来。
“警官,你的手好软。”他说。
剧本里没有这句台词。
黎羚怔了怔,眼中滑过一丝真切的羞怒,掏出配枪来,抵住他的太阳穴,用力压下去。
他还是不害怕,反而声音嘶哑地问她:“你敢对我开枪吗。”
就在这时,灯暗了下去。
审讯室内陷入一片漆黑。
寂静之中,双方的呼吸声都变得危险和急促。
黎羚刚说出一声“别动”,就听到“啪”的一声——手铐掉在了地上。
被压在身下的年轻犯人,蛰伏已久,终于等来了时机。
他的动作迅猛而有力,扳住她的肩膀,卸掉了她手中的枪,再将她整个人往后扯——
他们扭打在一起,像互相纠缠的死藤,很快就失去平衡,双双摔倒在地上。
眩晕,失序,视线天旋地转。
落地以前,黎羚以为自己会很痛。
可是她毫无发伤,金静尧的手帮她护住了后脑勺。
她有些恍惚地想,这是穿帮了,周竟怎么可能会对警官这么温柔。
这个想法一晃而过,她又被他强硬地拉回了现实。
他将她覆在身下,腿卡在她膝盖之间,压着她的手高举过头顶。一个过于贴紧的姿势,让她变成十字架上的羔羊,无处可逃。
她还是在挣扎,但是他太重、太烫,像一把烧红的烙铁,链条缠住她的四肢,逼迫她臣服。
他的肌肉绷得很紧,灼热的呼吸落在她颈侧。面孔隐没在阴影里,唯有一双鬼气森森的眼睛,磷火一般注视着她。
她终于失去力气。
他伸出手,缓慢地抚摸着她的眉心和眼角。
“你长得很像一个人。”他低声说。
“像我爱的人。”
黎羚僵了僵,突然感到一阵虚弱的眩晕。
在读剧本的时候,她其实想象过,金静尧会用怎样的语气,来念出这句话。
危险的,病态的,狂热的,深情的。
唯独没有想过,他会是绝望的。
他像在念着悼亡诗,声音缓慢、沉重而潮湿,将她拖进湿漉漉的泥地、拖进坟场,拖进一场热带的雨。
她听到雨声,听到链条在地面拖动,听到湿热、颤抖的呼吸。
她的肩膀被打湿了。
黎羚愣了很久,才意识到,那是眼泪。
金静尧在哭。
……她的导演在哭。
黎羚怔怔地抬起头,看到年轻男人眼角隐隐地泛起泪痕,在黑暗之中,像一条闪闪发光的河流。
他哭得很安静,没有声音。
他是这样骄傲的人,不应该在镜头前落泪,更不应该在爱的人面前失去自制。
但是黑暗暴露了一切的脆弱、不安和恐惧。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挽留她。
他抱着她,像绝望之人在河水里沉浮。吞下眼泪,痛苦喘息,呜咽声碎裂在喉咙里。
“可不可以把她还给我。”他的声音绞成一团,沙哑而笨拙,在她耳边说。
“不要离开我。”
“还给我。”
明明是禁锢着她的姿势,说出的话却更甚于哀求。
黎羚的心也变成一团沙子,被打散再重新聚拢。
她想要伸出手,抚摸他的脸,却被误解为挣扎。
汗水和眼泪一同滑过他的脸,他的呼吸又变得躁动不安。
他更加用力地压制住她,蛮横地压进她的指缝,与她十指交扣,像钉子钉下去。力度之大,仿佛要洞穿她的灵魂。
他的眼泪好重,好痛,如同子弹击中她的胸膛。黎羚几乎难以呼吸。
有一瞬间,他们的脸贴得很紧,鼻尖相抵。
她尝到他苦涩的眼泪,他用一种干涸殆尽的目光,凝视着她的嘴唇。
她以为他会吻她。
但他很狼狈地扭过脸,只是将呼吸埋进她的颈窝。
混乱之中,黎羚的手在地板上摸索,碰到了冰冷的枪支。
这场戏的结尾,是女警官趁周竟不备,一枪击中他的眉心。
她闭上眼,再睁开,慢慢地将枪握紧,手臂碰到了年轻男人的后背。
他的肌肉还是紧绷的,却在被她触碰到之后,一点点地放松下去。
她用手指抬起他的下颌,他的表情已经变得温顺而平静。
他已经一塌糊涂,却还是很英俊,从未有过的英俊。
他的脸湿透了,泪水像破茧而出的一线日光,从阴影里生长出来。
黎羚怔了怔,突然明白这场戏的意义:周竟一直都知道,他愿意让警官杀死自己。这是他为自己设定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