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羚懒得跟他多说,随口敷衍:“我全家都死了。”
金静平眼睛一亮,第一次露出满意的表情:“那就好、那就好。”
黎羚:?
麦鸿诚咳嗽一声,有些尴尬地岔开话题。
黎羚开始感觉这位大哥有点怪怪的。
几人各自落座,电影开始前不久,她听到对方讲电话,语气一改方才高傲,非常低声下气地说:
“你饿不饿,晚上吃什么。”
“最近缺钱用吗,银行卡号给我吧。”
黎羚:“……”
怎么说呢,突然有点微妙,总觉得这些话在哪里听过。
不愧是亲兄弟,哄人都是一个套路,笨笨的呢。
麦鸿诚在旁边看笑话,跟黎羚作口型,说:“刚离婚。”
精彩。黎羚若有所思,不着痕迹地凑近了一些,继续偷听。
电话里的人声音也有点大,冷冷地骂他:“傻逼,结婚几年了,还不知道我银行卡号。”
金静平愣了一下,说:“对啊,我们结婚几年?”
黎羚:“……”有点东西。
电话被挂断了,成熟英俊的金大哥看起来一脸迷茫。
麦鸿诚在旁边憋笑憋得很辛苦。
黎羚没有憋,直接就笑了。
金静平转过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
电影开始了。
一直到银幕亮起来以前,金静平还很心神不宁,时不时低头看看手机,顺便在心里骂两句弟弟的女朋友。
内衣模特就是内衣模特,真的没什么修养的。
弟弟不会是被她给骗了吧。
虽然,最近他查了黎羚的资料,知道这个小演员确实不是内衣模特,而是非常励志的小演员,还有着一段悲惨的过去。
那跟他们家有什么关系,他们家的人也不欠她的。
和爸爸妈妈的想法不同,他还是觉得她不太配得上弟弟。
女演员黎羚的人生蹉跎了整整十年,而他的弟弟是天才大导演,值得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子。
至少那个人可以比黎羚年轻、比黎羚更洁白无暇。
弟弟还肯找她拍电影,帮助她事业回春,已经是对她莫大的恩赐了。
再说,弟弟一向是性格低调的人,最近还老是陪着她上热搜,越发显得这个女人上不了台面。他都替弟弟感到委屈。
金静平知道自己的想法比较冷酷。
他本来就是一个精于算计、不太有艺术细胞的商人。
这样想着,金静平偷偷地打了个哈欠。
在他的印象里,弟弟的片子大多都很晦涩、很好睡。他必须强忍住不要睡着。
不过,这部电影好像不太一样。
大概看了二十分钟之后,金静平死死地盯着银幕,已经变得浑身僵硬。
他没有读过剧本,所以,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这部电影,竟然是弟弟少年时代的自传。
随着故事的进展,每一分钟都像是折磨。
多年以来,弟弟在寄宿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是全家人都不能提及的伤痛。
所有人都希望忘掉,希望营造出一切从未发生过的假象。
金静平换了工作,再也不去英国。妈妈看了很多年的心理医生,还去自修了心理学。
这些都没有用。
弟弟还是离他们越来越远。
他们内心的愧疚感还是无法弥补。
正如此刻,看着这部电影,金静平出现了越来越强的生理反应。他浑身发冷,呼吸不畅。每一帧都像刀子割在身上。
不能让妈妈看到这部电影。绝对不可以。他这样想着。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转折点——男主角低下头,看到空荡荡的裤管。一切都是假的,阿玲是幻觉。
金静平仿佛被钉子钉在了座位上。
也可能这已不是他的座位,而是他的十字架。
影片播放到后半段,男主角拖着一条冰冷冷的假肢,孤独地行走在雨夜里,寻找那个不存在的女人。
雨水从银幕里蔓延出来,金静平感觉一种巨大的、将他淹没的湿冷。
好像身体在回南天里被蛀空了,一种无法弥合的空洞,让他整个人都被撕扯开。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低下头,捂着脸,泣不成声。
当年,是金静平执意把杂志社里黎羚的名字和联系方式都删掉了,不让弟弟再去找她。
他以为这样做是为了弟弟好。
他以为她不重要,只不过是一个内衣模特。
可是,现在电影里明明白白地拍出来:
是他错了。他们都错了。
他也是凶手。
弟弟的过去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可是却有这个叫黎羚的女演员。她对他很重要。
弟弟把她拍进电影里,也因为她而重写过去。
金静平不知道她对于弟弟,还有着这样的意义。
他不知道,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跟弟弟谈过心,没有问过他真正的想法。
这么多年过去,直到看了他的电影,他才终于理解了他。
他是导演。多年的隔阂,最终也要靠电影来打破。一切的沟通,都是通过电影来实现的。
金静平突然觉得很难过、很悲哀。
他们一直都觉得弟弟是情感缺失的人。
觉得弟弟天生就很怪,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才不能融入他们,和家人互相理解。
可是不正常的根本是他们。
弟弟其实很勇敢。
他们作为旁观者,尚且不敢面对自己的失败。弟弟却敢于将痛苦拍成电影,撕开那道血痂。
弟弟比他们勇敢,好像也比他们所有人更懂得怎么去爱。
他并不是没有感情的人,他有非常爱的女生,所以才愿意把她拍成电影,愿意为了她去面对过去。
他不需要权衡利弊,计较得失。
他的感情清清楚楚,写在电影的每一分钟里。
而金静平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弟弟的感情。
他才是失败者。自己的婚姻都一塌糊涂。
电影结束了,屏幕黑了下去,金静平低下头,在黑暗里给前妻发“我爱你”。
微信没有发送成功。
他被拉黑了。
金静平被狠狠噎了一下,眼泪流得更凶了。
片刻之后,旁边有人递了一张纸巾过来。
他声音很低哑地说:“谢谢。”
“不用谢。”对方说。
他又怔了怔,认出那是黎羚的声音。他的手有些抖,几乎接不住这片纸巾。
为什么偏偏是她。
金静平犹豫很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黎羚说些什么。
对不起,祝福你们,有空来家里吃饭。
这些话也像烧红的刀片,在他舌头上割来割去,到底难以启齿。他该用什么身份来面对她,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他不断鼓起用力,刚要开口的一瞬间,看到这位女演员站起身,走向放映厅之外。
门开了,又关了。
短促的、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他仿佛瞥见了电影的悲剧之外,得以在现实中延续的美好结局。
她脸上露出笑意,快乐地展开双臂,像纵情的鸟,投入了某个阴影中的怀抱。
他们看起来很幸福。
他们的幸福与他无关。
金静平焦躁不安的心情,突然释怀了几分。
也是,他不禁有些自嘲地想,弟弟和她从来不需要他的祝福,或者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