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的一声后,整个病房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我再拿一个。”她假装若无其事地说。
“算了吧。”金静尧说,“一共也没几个。”
黎羚的手伸了一半,进退维谷,简直很想把他当苹果削掉。
突然,她福至心灵,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说:“导演,你看这只苹果,是不是有点……小。”
金静尧:“被你切完是不大。”
“那水果刀呢。”她含蓄地说,“是不是也太小吗。”
金静尧还没回话,医生插嘴:“再大点把你半只手切没了。”
两次试探都没有结果,黎羚并未气馁,适时地发出感慨:“确实,我的手也是太小了。”
她偷偷用余光瞥导演,想看看对方是什么反应,然而并没有看清。他站起身,帮她倒了杯水。
黎羚又说:“哎呀,杯子好小呢。”
金静尧正要将杯子递给她,突然拿走了。
黎羚:?
“帮你换个大的。”他说。
片刻后,金静尧拎着一桶水进来。
黎羚:“……”
年轻人的体力是很好,但她并不是水牛。
她哈哈干笑两声,对方转过身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将床边的桌子打开,一样样地往上放食盒。
黎羚怔了一下:“导演,您真好,还帮我带了早餐。”
金静尧头也不抬:“司机买的。”
她感动地说:“谢谢司机大哥。”
金静尧正在没什么耐心地解开一只系得很紧的塑料袋,一时不慎,将它直接撕开了。
司机大哥可能是比较急于给黎羚补充营养,买了满满一张桌子都摆不下的丰盛早餐。
医生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说:“哈哈,你现在要忌口呢,这不能吃,这个也不能吃,这个……咦?这不是隔壁街很难买的,每天排队排好几个小时,你买到啦……”
黎羚眨了眨眼:“导演,司机大哥排了很久吗?”
“不知道。”金静尧说,“他年纪比你小,不要叫大哥。”
黎羚思考了一会儿,好像没在剧组见过什么年纪很小的司机,也可能是有人长得比较少年老成吧。
她转头渴望地看向医生:“如此珍贵的糕点,我可以吃吗?”
医生眼中也流露出渴望的神色,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盒精致的糕点:“不可以。”
黎羚失望地“哦”了一声,大方道:“那您尝尝吧医生,不要浪费了。”
金静尧的脸色突然不是特别好看。
“导演您呢,吃过了吗。”黎羚转头道。
他面色稍霁,还是语气比较硬地说:“不爱吃甜的。”
黎羚:“那司机大……小弟爱吃吗?”
被称呼为“小弟”也完全高兴不起来的金静尧,惜字如金地说道:“不。”
黎羚顿时露出遗憾的表情。
早餐用过之后,护士来帮黎羚换过药,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就放她出院了。
黎羚坐在医院借来的轮椅上,被金静尧一直推到了停车场。
她想说自己也能走,但话还没说出口,对方已经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上越野车的副驾驶。
驾驶座上空无一人。
黎羚怔了一下:“司机呢?”
“放假了。”
金静尧关上车门,从前面绕到驾驶座。脚步似乎比平时要慢上一些。
挡风玻璃里,微风拂过树梢,斑驳的阳光穿透了树影,年轻男人清隽的侧脸,倒映在澄澈的蓝天之下。
黎羚盯着他的脸,总算回过神来。
昨天晚上他就是自己开车出来,哪里来的司机。她也是脑子晕晕乎乎,跟傻子一样,竟然直到现在才想到。
这样说来,早餐是他买的。
昨晚他也的确是陪床到了后半夜。
而他早上那副凶巴巴的样子……
根本就在作贼心虚吧。
靠,好会装啊。
驾驶座的车门被拉开,“导演你……”黎羚有些促狭地看着他。
金静尧:“我什么。”
四目相对。两人视线中都有微光如碎芒掠过。她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她知道了,他也知道她知道。
黎羚微笑道:“没什么,导演,就是安全带也有点……”
“安全带也小了,是吧。”金静尧说。
她话音未落,对方已经倾身过来。
他们之间距离突然拉近。霎时之间,原本宽敞的车厢变成了遮天蔽日的深深密林,每一寸呼吸都裹挟着水汽。
年轻男人的眉眼本就挟着锋芒,此时更显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攻击性。
连字里行间被吞下去的尾音,都像刀锋似的,寒意扑面而来。
黎羚呼吸一滞,不由自主咽下口水。
一种难以言说的危险之感,悚然地掠过她的后颈。
……她好像是玩得太过了。
只知道年轻人脸皮会薄,忘了年轻人体力还很好。
耳边引擎声突然发出轰鸣,打断了这令人不安的寂静。后视镜里,停车场的另一辆车呼啸而过。
金静尧还是深深看着她,眉心微微蹙起,莫名地显出了一种烦躁和顽固。
黎羚耳边响起“咔哒”一声,是他将她的安全带卡扣用力压了下去。
他坐回原位,喉结动了一下,下颌线异常锋利。
按住方向盘的手,青筋分明。
-
车在山林间穿行,眼前倏忽而过,尽是青葱的绿。
尽管越野车开得很稳,山路崎岖,还是时有磕碰。黎羚被扭到的脚踝仍在隐隐作痛。
金静尧要看右边的后视镜,不时扭过头来。
每一次扭头,黎羚都会对他露出讪笑。
但金静尧并不怎么理她。
黎羚自我反省,还是不能乱开人玩笑,默默地靠在车窗边,不知何时睡着了。
摇摇晃晃的梦里,她竟回到上一部刑侦剧的片场。
她以第三人称的视角,看着男主角秦易和导演在岸上僵持,说着一些可笑的话。
角落里,没人在意的女演员泡在冰冷的池水里。水波荡漾,她脸色发白,一遍遍重温往事。
当天晚上她就发起高烧,不得已请了一天假。医院吊完水,在房间里睡得昏昏沉沉时,突然接到场务的电话,让她赶紧回片场。
“刚导演还在片场骂呢,说怎么就病了,多耽误拍戏进度。秦易就劝导演不要等了,干脆把人换掉,反正尸体而已,谁演不是一样。”
剧务吞吞吐吐地说:“你懂我意思吧,毕竟你这个角色……”本来就不是片方最属意的人选,没人要了,丢给她而已,可有可无。
她挣扎着爬起来,回到片场。秦易竟显得有些失望,阴阳怪气地看了她好几眼,说你消息还是很灵通。
尽管已经快要昏过去,她还是微笑说是,所以在片场说话要小心,多为自己积德。将对方狠狠噎了一下。
停尸房的温度非常低,她身上盖着块白布,躺在冷冰冰的殡葬台上。
皮肤很冷,身体里却还是很热。一团被冰封住的火,在无声无息地烧尽她的五脏六腑。
轰然一声,梦境的画面在这一刻急切地转换,从昏暗的太平间,变为光芒四射的舞台。
她又回到昨天下午。女演员扭伤脚踝,抱着膝盖坐在地上。高大的年轻男人背着光,一步步向她走来。
他的脚步声重重踏下。她呼吸急促,满头冷汗。
抬起头的那一刻,每一束光都似刺芒,清楚地照亮她雪白的脸。
她嘴唇微颤,如受惊的瞪羚,直面一柄冰冷的猎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她的脸,她眼中既非疼痛,也不是惊讶、感动。
而是恐惧。
她怕导演发现她的伤,怕他觉得她很麻烦、耽误进度,决定将她换掉。她怕自己被往事缠身,又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行差踏错、错失良机。
很多很多的恐惧,重重压住她的踝骨。压下去,再压下去。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弯下腰,将她抱了起来。
舞台光影交错,轻柔地笼住他们,为她织成一场美梦。梦境里,场景重新被铸就,定格一组不可言说的镜头。
-
黎羚迷迷瞪瞪地醒来,发现天色已变得昏暗。